践踏尼罗河
我没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直到她将手机和一本《江边旅馆》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抬头,以为是书店的店员。
她两手握茶杯,用一双很大的,画着淡妆的眼睛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但不确定是否真地在看她——视线再往远,有一本《践踏尼罗河》和绘本《我的第七十一只狐狸》。我可能是在好奇着那两本书。
“我要坐这里。”
“一会儿要放电影了。屋里很暗,你可能看不成书。”
“嗯,我就是来看电影的。”
我朝右,移到靠墙的座上。那上面放着两只枕头和一幅油画:画上是古希腊时期的博物馆陈列着的巨大雕塑人头,嘴里吐着粉色泡泡糖——多么荒谬地艺术表现。我把画平放到桌上,抱起枕头坐下。
书店里又陆续来了四个人。有位身着西装,仪表得体的公务员模样男人在我们前面坐下。却又忽然着急地快速站起;打打衣袖,笑着向后环视良久,才又坐了下去。
其她三位,皆是披着白大褂的妇女,坐在最后边的硬板凳上。坐之前,还不忘洋洋洒洒地把白褂向侧边用力一甩;翘起腿,大声聊起天。
她端详着油画,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包“司必林”,也吹起泡泡来。我笑着,把油画向她那边推了推。
“喂,分给我一个枕头吧。”她说着,又将画推回来。
她的手腕上带着好几串珠子环:绿色、浅蓝色;还有木质的,果壳雕的,彩毛线编的。我递给她枕头,差不多同时,厅里暗了灯。
《江边旅馆》开始放映。
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店员摸着黑走过来,不小心撞了桌角,连着后退好几步。揉着腰,操起“公鸡嗓”:“两位喝点什么?冰啤酒?”
我和她顿了一下,像在无声地商量谁先说话。店员地目光碰巧落向我,我便小声问:“还有其它的吗?”
“有的,还有橙汁、百香果汁、冰咖啡。”
“百香果汁吧,谢谢。”
“好的,姐姐你呢?”
“啤酒,谢谢。”
公务员转过身,伸直胳膊打个响指:“我也要杯啤酒。”
“好的,两杯啤酒,一杯百香果汁,请稍等。”
屏幕上是广阔的雪景,无尽绵延的白色。俯瞰镜头下,依稀可见一座孤零零的旅馆。为理解这部《江边旅馆》,我这几天特意看了一些导演之前的作品——多是霓虹都市下文青们的男欢女爱,琐碎情长。与这开头的漫天苍茫,却是很不匹配的。
“这是汉江!我去过的,咋可能认错?”一位妇女大声喊叫起来。
公务员转过身,白了她一眼。
书店里养了两只猫,黑白相间,肥肥胖胖的。应是被电影吸引了,在投影仪前跃来跃去。屏幕上就多出两块浑圆的影子——它们更被那会动的影子吸引了,上来下去,跳得更欢。
一位中年店员弯着腰跑来,把两只猫抱走。
她解开衬衣,把枕头放到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手捻着珠子。“雪”映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很白——变幻的“白”。一层黯淡了,就另有崭新的一层添上。她突然侧过头,发现我在看她,温柔地挑下眉,说:
“你现在看着好白啊。”
“你看电影的时候喜欢配着酒吗?”
“我吗?无所谓的。”她的口音像是南方人。我并不会根据咬字的口音区别南北方。只是北方人和南方人说相同的一句话,后者却明显感觉表达地更多。
“怎么了?”
“没事,我喜欢清醒着看电影。”
“你看进去,就不清醒啦。”她突然笑起来,“唉呀,你突然变这么白。好不适应啊!好尴尬。”
她扭过头。
两人穿着黑毛衣的女人背对背躺在旅馆的大床上。一个在看窗户,一个在小声抽泣。楼下的大厅里,老诗人等待着自己两个儿子。一切都是安静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么一块地方还有人烟。
不知为何,我却有种冲动,想把那汉江当成尼罗河。那么所有住户,就都应成了黑人——或是说,尼罗河的旷远流域上,也应有这样的旅馆。如此,汉江变得不再唯一,电影开头不清醒的“孤独感”很快便化为乌有。
三位白大褂妇女用力推开阳台的门,到外面抽烟去了。闷热的空气散到书店里。
十四,五岁的店员端来饮品。啤酒都是高脚杯装的;百香果汁是用矮罐瓶装的。她递给我瓶子:“我真的不喜欢百香果,喝起来会好麻烦。”
“其实我也不太喜欢。”
“看出来了,你都没给我说谢谢。”
我于是故意很大声向店员道了谢。她看看店员,扭过头没再说话。背后的妇女不时发出大笑;外边接近傍晚,天空是暗蓝色,三只微亮的烟头闪烁在暗蓝色的空气里。
房间里抽泣的女人已经睡着,另一个还在看窗户。诗人点了三瓶啤酒,同儿子谈起家常。大儿子前些日子刚离了婚,诗人不知道;小儿子成了小有名气的导演,诗人也不知道。
诗人举起酒杯,咳嗽几声。眼镜滑向了鼻梁,但他没有扶。
“我感觉我快要死了,嗯……最近总会有这样的感觉。有一些抓不住的东西,正在夺走我身体里的什么。”
儿子举起酒杯:“爸,别瞎想了。这边环境多好。”
“不好,太安静了。感觉整个世界,就只剩这么一块地方还有人烟。”
她举起酒杯,喝了一口捧在胸前。屏幕又出现俯瞰的汉江,公务员举起手机录起相来。于是视野里就有了两条汉江;比起一大一小,更像是一远一近。
我曾享受于观赏电影里的“戏中戏”,只拍屏幕没有趣味,更要连同观众一起拍上;两个时空的人共看同一场戏。此刻一部小手机竟重现了这个画面——倘若我再举起手机,影院一排排观众都举起手机。从小屏幕一层层向尽处窥视,虽少了时空的分隔,倒也像一条细声上串起的颗颗珠子。连缀在一起,别有景致。
“书里不是这么写的。”
公务员扭过头:“书里怎么写的?”
“书里诗人没有结婚。”她放下酒杯。
诗人放下酒杯,从身后拿出两个毛绒玩具:一只黄色的鸭子,一只粉色的小猪。
“送给你们吧。”
“老爸,拜托……”小儿子一脸苦笑地推开玩具。
“唉,别这样……我喜欢这只鸭子。金秀(小儿子的名字),小猪归你了。”
诗人掏出手机,给两个抱着玩具的孩子照相。
阳台门被敲得很响。中年店员跑过来,但叼着烟的妇女摆摆手,让他回去。没过多久,一位妇女推开阳台门,朝书柜后的吧台叫嚷:“喂!要三杯啤酒,送到外面。”
嘴里的百香果籽越攒越多,我起身去吧台边拿纸。这才发现,书店外的阳台其实很大,和隔街大厦的楼顶相通。天色暗下来,整条“青岛路”的商街相继亮起霓虹灯;烧烤店在人行道上摆起摊。
三位妇女竟脱下白褂,全身上下只剩胸罩和内裤。我赶紧移开视线,又碰巧看到了书架上的《践踏尼罗河》。
“这本书是讲什么的?”我指着它,问中年店员。
“哪本?啊,这儿的书我也没看过几本,都是老板进的。”
我走近拿出来看,从前到后整个封皮都是纯黄色的。除了侧边的书名,连作者都没有。
“你要想买,等明天老板回来吧。他出差了。”
“噢,我不买,就很好奇这名字。”
妇女的笑声又传进店里。她们不知从哪里找的旧报纸,烧起火,将白褂扔到火堆里。手拉手,围着火堆转着跳。
“她们是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啊。上次放《痛苦与荣耀》的时候她们也来了。但没像这样,还看哭了。”
天完全暗后,火就显得很亮。一架飞机闪着光,驶过云层。
我回到位置上。
她还在捻珠子,把它们从手腕滑至胳膊肘,又滑向手腕。我才注意到,她一条条绳环上的珠子竟各不相同,有的很新很亮;有的已磨出裂痕。
“她们以前是对面三院的医生。”她说。
睡着的女人醒了,看窗户的女人翻过身,把手搭在她肩上;神秘地撇撇嘴。
“给你说件事吧?我来的时候做了件难以置信的事。”
“什么?”
“我偷东西了。”
公务员笑出声来,本呆在吧台的猫又跑到投影仪前。店员来追,它们跳上我面前的桌子,卧在油画上。
“真的假的?你偷什么了?”
“嗯……我停车的时候看到两年前撞我的那辆车了,竟然就停在旁边。”
我才发现,说话的女人左手腕上有很长的一道疤。
“好奇怪哦!那辆车还没有锁。猜我在车里发现了什么?”
“你进人家车里了?”
“什么‘人家’啊!”
两个女人坐起身,说话的从放在床头柜的包里拿出两个毛绒玩具:一只黄色的鸭子,一只粉色的小猪。
“啊?你偷这些干嘛?”另一个笑出声。
“别这样嘛,我喜欢这只鸭子,小猪就归你喽。”
“我不要,我又不认识他们。”
两只猫跳下桌子,跑到后面去了。差不多同时,投影仪忽然熄了屏;吧台那边的灯也灭了。
书店里漆黑一片。公务员站起身:“喂!搞什么啊!怎么回事?”
中年店员赶紧打着手电过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应该是南昌路那边修路,建地铁站,又把电线切掉了。上个月都有一次。”
“你们要不急走的话,可以稍等一会儿试试,我出去问一下。”
“算了算了,下次再补一次吧。”公务员用手机照着明,慢慢过来拉她的手。
她喝口啤酒,一动不动地坐着。
“怎么了?不想走吗?”
“现在去酒店,你要多加钱。”她一字一字念地很清楚。
“唉!知道了,知道了!有啥一会儿再说。”公务员不耐烦地拉她起来。两人走出门,我听得见她最后一句话。
“为什么韩国人都喜欢鸭子呢?”
我又等了五分钟,三位妇女还在转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火光映到店里,映出卧在阳台门边的两只猫。
思忖着电应该不会来了,我也喝光百香果汁出了店。坐电梯下到正门口,看见夜空下的江水。一浪又一浪,打在青石岸上;寂静无垠。几个行人弯着腰,像在捡什么东西。
出了正门,凉风习习。身后的高楼都灭了光,浓缩在一起,成了黑夜的一部分。整个视野里,似乎只有这江水能与黑夜区别开来。
“来汉江也有段时间了 还没好好到江边散过步,今天倒是个机会。”我想着,朝前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