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嗅嗅那不透明的空气
大学后翻王安忆的作品来看,《比邻而居》只读了两三行便觉得熟悉。果然,互联网有记忆,稍一检索就想起四年前托江苏省高考卷的福,在高中时就已经拜读过它了。这是幸运的一方面:在日复一日重演着相似生活的封闭学校里,偶尔也从模拟卷上读到了经典之作,而且可以持久地回味。但不太幸运的一面是,它的一大部分读者因高考而来,再提到时也将永远为它打上“高考”的标签,这两者在近十年内应当很难解绑了。就如开头所说的那样,互联网如实记录了它的这段经历,所以在大众眼中,《比邻而居》这个标题最重要的作用是为升学提供参考,于是翻不到尽头的模拟题分析在传播方面消解了它本该具有的更广阔的意义。纳博科夫写狄更斯作品里的一个片段,分析出一本书那么厚的观点。王安忆本人在香港岭南大学授文学创作课时,一年的时间里也只精讲完四篇中短篇小说,好的文学含着无穷的意蕴,但总不能期盼大众能全盘理解。如此一来,经典的再现和拓展的工作需要由研究者或说正进行着专业学习的人来进行传承,特别是用新的审美视角和带着理论的眼光去看待这篇散文化了的小说的要求就更加迫切,这是我最先意识到的一个问题。
说回《比邻而居》。王安忆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故事与讲故事<自序>》开始,就一直恪守且反复强调着自己的“四不要”创作观:不要特殊环境与特殊人物,不要材料太多,不要语言的风格化,不要独特性。它们不是并列的关系,前三条标准是最后一条的具体阐释,最终目的则是“不要独特性”。后来她又发出一则惊世骇俗的断言:“走上独特性道路是二十一世纪作家最大的可能,也是最大的不幸!”简而言之,为了避免这种不幸,她必须走到所有人的中间去,然后隐藏起来,这才有了今天被我们反复提及的生活化书写。《比邻而居》就是一部完美阐释了作者小说创作理论观念的作品。一切故事从一根最常见的油烟管道开始,“我”以微微抱怨的口吻向读者诉说油烟管道串味的不便,紧接着将自己的推理娓娓道来,一系列排查以后,“而我可以确定,我家厨房的,仅来自于其中一家”。此时,文章的逻辑已经基本成形,它聚焦到了那唯一的一家人所传来的味儿上,接下来的叙述也决计是围绕着这股气味展开。其实,自探究那一户人家的具体位置和身份开始,“我”的好奇心已经呼之欲出,接下来对气味仔细到常人不能理解的体察也就有了必然性,那显然不只是在对着油烟管道钻牛角尖,而是对管道另一头的人家生活情态的微妙窥探。这时我们已经知道:味儿不仅是味儿,还将反映出更多的东西,正要主人公发挥想象,一一去空气里头找寻。
往下读去,环境和情节果然很简单,就像管子一般,沿着时间顺序直溜溜地通下去了。日常叙事是琐碎的,为了体现这种对“日子”的描述,王安忆把气味分得很细,而且每个物象的排布都按序跳到读者眼前。首先是以急火爆炒的调料气味作为主力,率先吸人眼球:“花椒、辣子、葱、姜、蒜、八角,在热油锅里炸了,轰轰烈烈起来了。”接着,攫取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天,把从早到晚的饭菜气味细细写来。早上是葱油饼,中午是榨菜肉丝面,当然,同一顿饭菜还有气味的变化——辛咸的榨菜味儿煸着煸着,一碗水下去,就变得柔和起来。到了晚上,麻油炸锅和炖菜各出其法,或刺激或醇厚的香气都有自己的独特滋味。这种朴实的小康之家固然好,但再美满的生活也不会一成不变,自然要有点苦涩的味儿才是人生。这时,艾草的苦、涩、土腥味适时地出现了,它如一针醒剂,把此前红火得混杂不堪的气味重新进行了整理,日子变得清洁起来了。另外,还有一段日子,“在一日三餐之外,还增添了两次草药的气味”。这是另一种浓烈,裹挟着一股冲劲的生腥、辛辣、殷苦和瓦罐的陶土气味是“清”的,鸡汤来了,鳖也来了,一番艰难的解码以后,终于反映出邻居的生活有了变化,“我”便开始猜测这是长达一个月的养病。终于,邻居的病好了,爆炒的尖锐香气也回来了,可随之而来的还有接连而至的“不速之客”。对邻居生活的揣度与窥测做过一次便很熟练,“我”敏锐地觉察出了异样。一缕咖啡的香味和又一缕奶酪的气味试探着,又引来了更多异域香气前来勾缠——洋葱、月桂、大蒜粉,一个接一个地报到。再后来,“我”似已对此见怪不怪,王安忆便将“苏锡帮”和“混合派”两户的入住简略带过,最后再给《比邻而居》续上了一段奇笔:“我们这些比邻而居的人家,就这样,不分彼此,聚集在了一处。……连空气也变了颜色,有一种灰和白在其中洇染,洇染成青色的。明净的空气其实并不是透明,它有它的颜色。”通篇对气味的描摹过后,故事结束了。
从《比邻而居》中,我们能读出点西方自然主义的味道。左拉在《实验小说论》中谈道:“真实感就是如实地感受自然,如实地表现自然。在忠于生活的基础上,使真实的人物在真实的环境里生活,给读者提供人类生活的一个片段,这便是自然主义小说的一切。”纵观全文,《比邻而居》真正做到了忠于生活,它在语言风格方面说不上太多的独特性,王安忆果然不追求一点奇崛,采用的正是绝大部分人都能理解的日常叙事策略,甚至就真像是个家庭主妇在随口拉家常。王安忆的口吻非常坚决,她从不吝啬自己的评点,往往一两句话就把最直观的感受点出来。“每顿必烧,从不将就”、“有着一股子认真劲:一点不混”,还有一个最有力度的“香”!真正沉浸在日常生活里的人是说不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当然也不会特意地找寻冗长的词句去形容什么。王安忆说自己所喜爱的是如长城叠垒的砖块一般的文字,欣赏的是一块块不偷懒地码起来的坚实型写作。最简单平淡的文字,不需矫饰,就在文章里润物细无声,足矣。这是王安忆“去独特性”的语言运用风格。
再谈自然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细节的延展与刻画。王安忆细节丰富的作品太多太多了,她也实在太会写“俗”的东西了,我举一则《流逝》中端丽做红烧鸡蛋的情形:“砂锅里飘出肉的香味,十分馋人。可是,肉却缩小了……咪咪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鸡蛋,她轻轻地敲了几下,翘起小手指头,小心地揭着,像是怕把它揭痛似的,神情很严肃,端丽在剥好的光滑的鸡蛋上浅浅划了三刀,放进肉锅……肉煮好,连同干菜、鸡蛋,有大半砂锅。端丽找了一个样式好看的小碟子,先在底下铺上一层干菜,然后放上几块方方正正的肉、一只蛋,送到隔壁房间去。”这段描绘属实忠于生活,连一个鸡蛋细嫩光滑的表面都颇耗笔墨,接着又慢慢地把做好的蛋摆盘的样子也讲出来了。而《比邻而居》里的细节描写就更加是极致的精细,甚至我们可以说,通篇关于气味的展示实为对细节的无限放大,每一种可能的原材料都经主人公细细琢磨后再呈现给读者看。一个个细节被拉扯着,不由得连绵成片,作者却绝不单独拎出某一种材料进行大肆渲染,这种对现实生活的忠诚是王安忆生活化、去特性化创作的最高品格。
以我拙见,从与读者的交互来看,《比邻而居》的艺术是由作者先宕出一笔,再把更多的细节留给纸外的人自行补全,这是两重相继的留白。第一重留白是给主人公的,面对莫测的邻居,她选择了从气味这个侧面入手,仔细辨别和记录着他人的生活轨迹,这已经给全文笼罩了一层不断猜想的气氛,或许是一种巧妙的心理暗示;第二重留白才是给读者的,此前的暗示已经发挥作用,引导着读者自行补全更多的细节。譬如,王安忆只描写了榨菜肉丝面的香味从尖锐到柔和的转变,而具体做菜的准备和过程,这些隐藏在琐碎背后的其他琐碎是我们可以料想得到的。比起许多自然主义作品无微不至的观照和叙写,《比邻而居》显然要更加自如。它没有繁琐的剧情和突出的人物形象,甚至没有把关于食物和邻居的方方面面全部涉及,而仅仅把色香味里的一件拿出来,生活的模样却仍旧鲜明,这正是在王安忆掌控内的思索空间。
那么,为何王安忆能够如此放心大胆地把两重连环谜题留给读者自己来破解?这就不得不回到她的“去独特性”理念,或者我们也可以说,以她的自持程度,根本不会放任自己越轨。自然,作为作家,王安忆不得不选择一些特别的东西作为写作的材料,也必定需要一条线索——在《比邻而居》中就是这条油烟管道——来串联文章的每个部分。但在真实的世界里,生活事件都是无序的,并找不出什么特别的逻辑来支配天然发生的一切,所以为了达成这种去独特性,王安忆的艺术创造正是竭力地淡化这种天然特别的过程,且试图用琐碎的意象和漫不经心的自白掩盖选材的特殊性,人为制造出平平淡淡的假象。《比邻而居》中的大部分人物都是面目模糊的,王安忆始终没给邻居们一个正面的招呼,而是任凭他们隐没在那根管道之后,于是任意一个对生活有探究兴趣的小市民都可以代入自己。放任读者进行复制和套用的基础是,普通人必须完全地熟悉文本中的意象,这些意象必须出自他们自己世界中最常见的片段,然后才能进行有效的自体复制。装修的烦恼、饭菜的气味、朴实的邻居……即使是普通人,这些生活图景的展开也是信手拈来的。对创作而言,“独特”的招牌是信息混流的时代一个引人瞩目的高效办法,但王安忆认为,过于独特的东西太招眼,也就极易被模仿和复制。倘若只对那个别的独特性产生了迷恋,就将“忽略总体性的达成效果,忽略了经验的真实性和逻辑的严密性,任何无法被人仿效的作家全不以独特性为特征,他们已高出地面,使人无法侵略”。或许,比起遭到一小撮人的复制和模仿,不如干脆就舍弃独特性,让所有人都能进行复制,让所有人都能产生共鸣,一重重的认知反复到了最后也就不成其为复制,亦不再具备被特别摘出来进行模仿的可能——这才是文学创作保持生机与活力的秘诀。
最后,谈谈《比邻而居》的主题。整篇小说描绘了不那么体面的真实,不同的味儿代表不同的人群、不同的生活方式乃至不同的文化特性,小市民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和偶发的小资情趣都在一根油烟管道里混合、发酵、升腾,并释放在另一户人家那儿,逐渐就不分彼此了:“于是,所有的气味就全打成一团,再分不出谁是谁的来路。我们这些比邻而居的人家,就这样,不分彼此,聚集在了一处。”我们不难看出主人公曾经的语气是有抱怨意味的,但她一边在心里体味着隔壁人家或认真或闲散的生活态度和劲头,一边渐渐接受了这种混合,就好像生活本该如此。生活以及极能贴近生活的文学,就该是百味交杂的,不论什么中方、西方,也不论什么南方和北方,都在世俗生活里,在这条小小的管道里找到可供栖居的住所,我们要兼容并包嘛。但是,既然是人,在审美特性上自然有其偏好,这才像个人样。主人公对第一户人家实惠型风格的欣赏,还有对艾草除去一切污垢邪祟的推崇,这无不传达出了王安忆的审美取向:第一是鲜活热辣的世俗生活,第二是明净芬芳的人生态度。但隔着这根管道,作家同纷纷扰扰还保持有那么一小段距离,表现出来的烟味是流理台上的一层浮腻,点到为止。写世俗的人决不能陷入进去,去独特性也决不是平庸书写。平庸是无能的,但说到平淡和平凡,它们有它们的力量。
还记得黄锦树说前辈鲁迅不写小说了,同辈人张承志不写小说了,因为现实生活已经渐渐地没有能进入他们精神领域的材料,没办法升华了,没办法走出作家的精神困境了。但是,小说还能再做点什么吗?2014年,王安忆受余光中之邀在台湾高雄中山大学作讲座,她说:“小说要做什么?这可能就是小说要做的:给我们平凡的生活增添传奇,使我们的生活变得不平凡。但是,这又并非意味着小说对平凡生活的厌弃,其实我们又是天生的——凡是写小说的人都是天生对于生活有一种热爱,热爱生活的表象。”每个人小时候都曾幻想过自己是个超人吧,又有谁不想书写众人称颂的传奇呢?但现实的困境是,一个人总有一天要认清自己的局限,总有一天要回归世俗,承认自己是个必须为一日三餐操劳不安的普通人。这时,不满、压抑、失落,还能找到一个出口吗?在最平凡的日子面前,作家和其他人面临的矛盾是一样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落差和难以调和性正需要小说的出现和拯救。所以,不如这样讲,《比邻而居》就是一部带领我们同世俗和解的作品。在技巧上看,它没有张扬自己的独特性,但从精神领域的空间建构上看,《比邻而居》完全做到了从世俗而出却有着不容错认的超越性。这是所有人都能产生共情的一部作品,也正印证了:倘若作家有洞察力,平凡里也能酿出诗意。从承认平凡到寻找生活意义,甚至到诗意王国的再建造,不得不说在阅读《比邻而居》时,我们也能学着同隔壁邻居和解,同世俗的气味和解,甚至同多种多样的文化和解了——它们最后不分彼此地融聚在一处,偶尔又被艾草的香味清洗和升华。主人公是很容易代入的,因为她经历的一切都是小事,融在每个人鸡毛蒜皮的记忆里。而王安忆带领大家往光亮的地方走,这成全了作家与读者,也成全了每一个思索着、挣扎着的世人,芸芸众生也能焕发生机。作家的创造力就要用在这样的地方,小说的意义也正在于此。
正因为《比邻而居》的去独特性,它的意义可以扩展开来了,自发的救赎变成了普世的和解。这一日,端午到了,艾草味儿盈满了空气,灰的,白的,再慢慢洇染成青的,涤荡出一个新生。再嗅嗅那不透明的空气吧,看看那里边究竟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