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卷多情送晨昏

作者：牟晓丽

今岁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得晚。这个娇气的女神，莲步微移，终于还了天地一片芳草长堤。东北的冰雪还未绡尽，春寒袭人，友人寄来的照片中京津的花树已经恣意潋滟。那么，江南恐怕已经草没马蹄莺语乱，无日不飞花了？想起杜甫祖父的那句很有气势的诗：梅柳渡江春。

默默幻想，翠禽小小，一点寒酸已着枝。如果是在古代，定有那幽闺之冰雪霜姿无言慨叹：何不对菱花镜，收拾得春幡袅袅，爱踏春阳？而那年少书生也定要悬梁刺股，韦编三绝，不敢为惜花而伤。然而现代人也是幸福的。有诗有酒有春色，只要还有一颗栖息在梅蕊里的晶莹的心。春光乍泄是神对每个凡人最隐秘的宽慰。于我而言，平生最爱宽慰别人，最怕别人宽慰。宁愿自己将一江春愁化为翰墨书香。朝夕相送，惟有书香。那些活跃在书中的士大夫灵魂，是我恍若隔世的友人。

从兰泽多芳草的楚国屈原开始，中国的士大夫阶层步履轻盈由历史的幕后走上舞台中央。这是一群流光溢彩的人物，在泱泱中华五千年的光景中且歌且舞，万千岁月倐然就这样因之改变，源远流长却又惊心动魄。

拨开茫茫的尘雾，穿透历史的烟云，可以看见东晋南山下把酒东篱、人淡如菊，和飞鸟相与还的陶渊明；可以看见竹林中郎艳独绝、打铁的稽康和为他拉风箱的阮籍、向秀，对着俗士蔑笑；可以看见丰采秀美的唐王朝站在中央的不是帝皇，不是妃嫔，不是将相，而是李白——士大夫中的佼佼者啊！……守卫着中华文明国祚的正是这些在清风夜唳的傍晚忧愁难耐的灵魂。

他们是诗人。他们会用一串串流水般清扬的句子吟呕出内心的忧愁幽思。就象那些“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一样凄清的句子，来表达他们旷世的孤寂。他们也会用香草美人编织一个华丽的梦境，像是用鸢尾花写在水上的幻觉，然后沉沦其中。那些良辰美景，那些赏心乐事，终究只是流离闪过的泡影。现实中，山形依旧枕寒流。诗歌不过是借以爬出幽暗心灵的一线青滕，为了世外那从不曾见过的累累阳光。

他们是义士。刚烈，倔强，不懂得什么是屈服。依仗绝世的姿容和风华。太亮烈的性格，执拗得让人忍不住想起自己的童年。童年懵懂，一旦打定什么主意，或是想要什么东西，就决不轻易放手。世事森然，逼人就范。当所有人都回归俗世生活的辙痕中，还是有这样的一群人，保持了与生俱来的清脆干冽的灵魂。所以不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天子呼来不上船，以青眼报答你对我云淡风清的友谊。那样越名教而任自然。

他们是官场旋涡中难以逃匿的棋子。世事如棋局局新，进退全不由自己。不是没有过“致君荛舜上，再使民风淳”的伟大理想啊，也不是没有过“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的远大抱负。或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或是醉卧沙场，马革裹尸。只是苍茫人世，一个转身，那么轻易，就把人擦伤。官场太复杂，他们注定只是个过场。纵然是成为特例的王安石、晏殊、纳兰容若等等，终究还是要在田园和家人情感温暖里寻些慰藉，医补冰冷官场给予的创伤。

他们的灵魂是一颗颗紧紧闭合的莲心，彻体的苦涩，却孕育了亘古辽远的芬芳。那么艰难地在刀尖上舞蹈，寻找生存的罅隙，还是守护了精神的清风明月，让中华民族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保留了再度繁盛的希望。于是，岁月沉淀，那些凄风苦雨最终化为了一脉酒香，纤细温润了国人的心灵。

时光的脚步蹑然而至，当王国维在昆明湖上空划出一道飘逸的彩虹，中国最后一个真正的士大夫就此隐没，一个阶层就这样消失了，千年的沧桑，匆匆，长出一片隔世的胡须。

爱读经史，以汗书下酒，和孔孟把臂同游，一窥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战国的滚滚烽烟，秦汉的钟鸣鼎食，唐宋的霓裳羽衣，明清的终风苦雨，每每让我心情跃动如呦呦小鹿，或为自豪，或为自伤。读史使人明智。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更迭嬗变，白云苍狗。眼界拓宽，使人自添一份得失无谓的豁然。

爱读哲人随笔，苏格拉底的“无知”，叔本华的“厌世”，克尔凯郭尔的“个人”……哲人的沉思，是上帝的微笑，思维的花朵，也如一针清醒剂，让我多一双慧眼，看透世事，洞达人情。花开则赏，花落则心寂，风雨萧萧之际依然存有为花洗妆，与月熏魄的天真底色。

爱读专业书籍，只有热爱工作，方能享受生活。工作不只是糊口，而应是人生的追求。少时常常厌倦课本，长大后方知谋生艰难。只有精于业，才能在人世立稳脚跟。只要带着热爱去读，会发现拦山猛虎亦化为添香红袖，化敌为友，别有一番新天地。

最有情是书，可将人世沧桑酿为养心甘露，晨昏相送，眉目清凉，肺腑温润。愿携书终老，不觉荒废一生。闲来无事，吟哦几句，随兴而作，把平仄压韵抛至九霄云外天，浩歌图一醉，烦心事且放眉间。沧海桑田原来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也没有痛彻心扉。正如词人所讲，人间别久不成悲。

冬天总是难熬的。一年的光景如果沉沦了，总是期盼春天的光临。暖雨晴风的时候，心也晴了。

颦轻笑浅，抖一抖流光的尘，翻开书卷，总是可以对着如许春色、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