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情剑(六)
又是一年三月,醉人的暖风,于那些寒冬之地的旅人来说,太容易吹迷了双眼。
大师姐正在为师父辅课,教授新武生剑法。师父是个性情豁达之人,只因平日嗜酒,有些健忘的毛病,这倒也使大师姐多了些闲暇自由。
达之在一众学生中,显得如此特别。他身形修长且高大,脸颊轮廓分明,年轻的面孔上并存着朝气和成熟。最与众不同的,是他那洒脱不羁之气,使他练起剑来格外飘逸。 正是这样的特别,让大师姐在第一眼看到达之时便注意到了他,之后有意无意地瞥见他站在后排揣了剑望着地上发呆,或是瞪大鹿一样的眼睛好奇地看演示,也算是这枯燥的授剑课上一点乐趣。
这天,众人正在练习剑术平衡。达之在梅花阵的一柱木桩上惦着脚,待稍稍稳住了摇摇晃晃的身躯,便试图前空翻,不慎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栽倒,恍惚中一个人影从旁边闪过,右肩被拱了一掌,上身便好像被一股气稳稳拉起,接着感到后腰被轻轻一推,待反应过来时,已被那人带到了地上。待定了神,看到站在前面的大师姐转过身来道:
“气还没练稳就想练梅花桩?真是大胆啊。若不是我看见,怕是你下一堂要来不了了。”
达之低头看向别处,尴尬地笑笑说:“我看着挺简单的,就想试试。学武总是大胆些才好嘛”。说着用剑柄顺势撩了额前的刘海。
大师姐走近些,用剑鞘在达之肩上点了点,双眉微蹙,诡谲地笑着说:”你只顾自己大胆,可曾想到若受了伤,有人会心疼呢?”
此话此景,令达之愣了一下,面色微赧。突然听到大师姐喊了声:“看剑!” 胸前便被剑鞘刺得一阵痛麻。
“反应如此慢,离剑客差远了。好好练罢!”大师姐说完,便去旁边指点其他学生。
次时授课完毕,又是天将黑,学生都各自散去了。大师姐擦完剑,牵了马,行经学堂后园园门时,却见达之兀自揣着剑盘腿低头坐在门口石台上。
“这么夜了,还不走?”
“腹中饥饿,还未吃饭。”达之挠了挠后颈说。“你吃了没?一起去罢。”
两人来到附近的茶楼,点了些小菜,一壶茶,边吃边聊。过了一阵,凉风来袭,下起了细密的小雨,空气中渗出青草之芬芳和杏花的香气。直到茶楼打了烊,两人才各自离去。
自此,达之会时不时约大师姐到郊外帮自己补习剑法,武功进步的很快。而于大师姐而言,这个看似简单直爽的青年也一扫自己心上常年郁积的阴霾,只是另一层苦恼却在萌生。夕阳之下,望着在河边肆意挥洒剑法的达之,飞身跳跃,姿态万千,大师姐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她实在不忍去想,课时完毕之时,这种快乐怕也会随之而逝。
然而未到课毕,大师姐的心绪就被扰乱了。同达之订婚的女子,是隔壁书院李氏,性格乖巧,为人豪爽,在达之面前霸道又娇嗔。那日她来学堂看望未婚夫,大家也一睹了她如花的芳容。
三月末,滞雨延绵不绝,阴云密布。难得有个停了雨的午后。这应该是大师姐最后一次为达之补习剑法。
达之收了招式,正得意于自己武功的精进。低头见草中卧着只白兔,便一个疾步上前。
大师姐正在出神,突然见达之双手把只白兔攮到跟前:
“你看!”
大师姐惊得身子往后一缩,见这兔儿,心头一软,抱到怀里抚摸着。
达之在一旁坐下来,伸手想去挠兔子的下腹,大师姐见状赶忙抱着兔子往旁一闪:
“不要摸它的肚子,否则它可是会腹泻的。”
“真的吗!”达之好奇地问道。
“是我之前一个友人说的。”大师姐望着远处道。半晌,说:
“你身手可以啊,转眼间就捉到只兔子。”
“对啊。用的就是你当时教我那套轻功!”
大师姐听到这话,同达之的初识过往倏然涌上心头,鼻头一酸,赶忙把兔子塞给达之道:“今日就到此罢。后日课毕的考试,你要用功!”
达之没察觉到大师姐的异样,只是对于今日这匆匆的结束,有些不解。其实大师姐不知道,达之非常喜欢同自己学剑,只因为大师姐无微不至的指导,让自己也喜欢上了练剑,每每上课之时也会有意注意大师姐。想到课毕就要临别,竟也有些不舍。
其实,就算是知道了又如何呢。说白了,达之那点小心思,顶多是饭后茶余,百无聊赖时才会浮动的好奇,远不能填补大师姐如深深湖水般的思绪之万分之一。一个是霁月下的一阵清风,拂动了花枝头,却吹不散云雾;一个是密枝深垂的紫藤树,不懈地探着早已压弯了藤蔓。
不久后,大师姐收到达之信函说明离开学院的时日。那天大师姐去送行,赠了达之一副手写的字练做纪念,李氏的马车在远处候着。达之提议三人一同去酒楼吃饭,大师姐借词推脱了。又过数日,收到达之信函,说为了在武行谋生计,开始温习剑法,练剑之时,总觉得大师姐在身边。
六月的骄阳把空气烤得燥热。大师姐在茶楼独饮,忽听得街上人生嘈杂,有锣声渐近,茶楼里有人喊李府的小姐嫁娶了,新郎来迎亲,大家都上街看热闹。大师姐赶忙提了剑,掷了酒钱,从二楼栏杆一跃上了酒楼的屋顶,一眼望见浩荡的迎亲队伍中,穿着新郎衣冠的达之正端坐马上。
达之任街边人群观望,只觉自己风光无限,突然马一阵嘶鸣,急仰,险些将自己摔下来。待他甫稳住马,看到马颈上不知何时插了只标,上面订了封像书信样的东西,取下来看,方发现是自己所写。又听得迎亲的轿夫大喊:”来人啊,在那!在那!“抬头只见大师姐飞身而下,摘了轿前的红绣头,又飘上酒楼房檐,回头望了自己一眼,便遁走了。一时迎亲队伍乱了阵脚,看热闹的人纷纷拍手叫好。。。
然而这只是大师姐的臆想罢了。待回过神来,只望见迎亲队伍的尾巴,吹奏声也渐渐听不清了,耳边只有风声吹过,吹乱了头发。
是夜,龙泉铮铮于壁上再次鸣响,如今大师姐的剑法,多了些飘逸和力度,少了些优柔。是呵,花花世界,人生苦短,又有多少事真的值得留在心中,还不如这清风明月,美的永久,美的清雅。大师姐收了剑,伫立河边,风拂过剑刃时,嗡嗡作响,仿佛在召唤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