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间燕子太无情 — 红楼闲谈三则

父亲也是爱红楼的，恰好最近我们两个人都在重读红楼的过程之中，偶一交流发现了好几件有趣的事。

一、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聊起葬花吟，父亲问：“葬花吟里有一句，“梁间燕子太无情”，你觉得是什么意思？”我说我小时候第一次读到这句就不明白，三月香巢垒成，和梁间燕子无情是什么关系，看句子的起承转合像是互为因果，现在想来，也许是说燕子拿花来做巢，不惜花所以无情吧。

父亲说：梁间燕子的无情在于今年来，明年就不来了。今年家宅安宁，人丁康健，明年当林妹妹生病去世，燕子便不会再回来了。

我惊讶：为什么？你从哪里看出来燕子不会再回来？更何况后面还有一句“明年花发虽可啄”呢。

父亲：”花发虽可啄，却没有燕子来啄，即是有别的鸟会来，燕子也不会再来。“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我不解。

父亲：“黄莺善于鸣唱，杜鹃催人春种，燕子不同于其他的鸟，它和人的关系最密切，只有燕子会在人的屋檐下做窝。但燕子却不是谁家都会去，只有那些福泽深厚的家庭才能迎来它的青睐。但是当家里出事，或有人生病之时，它便迁往别处不会再回，所以在民间燕子一直是象征着吉祥的鸟，人们都希望燕子能来自己的家里，每到春天就盼着燕回归。

我默然，想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有情还是无情，只不过逐烟火而居，寻一方安稳的栖息之地。若是这大厦将倾，燕子怎会再来。有情的是人心对繁华温暖的眷恋，无情的是岁月，是世事吧。可叹我们如今的生活离自然越来越远，又从何处去感受自己和天地，和其他生灵之间的联系呢？

父亲说：你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曾经我们在农村，家里是有大燕子的，其他家都没有，后来你奶奶生病了，燕子便飞走了，你奶奶是春天去世的，从那一年燕子就没有再回来。

话及此处，我几乎要落泪了。

二、世路难行钱做马，愁城欲破酒为军。

一日，父亲和朋友聚会完回家说，今天饭桌上有一位新来的客人，朋友向那人介绍父亲，说我这位朋友喜爱红楼梦，没事也爱研究一下红学。那人听了便说，自己不懂红楼，也没看过书，但是家父爱红楼，而且说红楼梦里有一句诗特别好，自己便记住了。说罢便念了两句给父亲听，父亲说我居然没听过，有点尴尬，这会儿回家酒后连那两句具体文字也不记清楚了，大意是说这“世路金钱铺”这么个意思，好像说是和贾雨村有关系。我说，这是瞎说的吧，红楼里哪有这句诗，我从来没见过。再说这文辞也太粗糙了，贾雨村自己写的“玉在匣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也算是有文采，从来没见过什么“世路金钱铺”。父亲笑了，说大意如此，并不是原句。

第二天早晨，见父亲在翻书，原来他已知道这句诗的原句是“世路难行钱做马，愁城欲破酒为军”，正在书中找出处。我说看这句子倒有可能出现在“葫芦僧乱判葫芦案”里，只是真记不得有这句。父亲说我也是在这第四回里找，并未找到。

我查了查才发现，原来这句并未出现在正文中，而是在脂批里。

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甲戌侧批：世路难行钱作马】

出处找到了，我有些感慨。一是感慨这个朋友的父亲读书也是够细致，可见不读个百八十遍也不能说自己熟读红楼，不把各个版本加上脂批多对照看看，不能说是红楼迷。二是感慨红楼梦中诗词百余首，那么多华彩名章，如何偏偏赞叹这么一句，认真起来这不算是诗，更像一句俗语。也许是在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之中，酒桌觥筹交错之间，这两句话正中了下怀。不由得又想起鲁迅先生的那段评论：《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奔波于世，忙于生计应酬，自然会感到这两句的简断利落明白。

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父亲给母亲讲红楼，说起第二十八回里冯紫英还席，宝玉、薛蟠、蒋玉菡并一个妓女云儿在一起吃酒行酒令的情节。每个人都唱了一个曲子，或高雅或通俗，甚至有粗俗不堪的表现肉欲的内容，也是世间百态的一个小缩影。说起云儿这个妓女念的酒令“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也是非常符合她的身份的。说起来云儿也是有些文化底蕴的，拿了席上一片桃子，说了酒底“桃之夭夭”，我们都知道，《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说这桃花开的茂盛又美丽，像是即将出嫁的姑娘。母亲听到这里说，不是这样，是云儿想跑，要离开这个“妈妈打骂何时休”的火坑，要“逃之夭夭”。父亲笑说，你母亲的悟性很高，这一点我没想到，但是这么一说，这个“逃之夭夭”应该是中了曹雪芹的原意了。我也笑了，感觉很妙。曹雪芹热爱用谐音藏深意，大处比如“原应叹息”（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小处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的名字，贾芸的舅舅卜世仁（不是人），贾政的门客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都是很有意思的小细节。在这一回，蒋玉菡行酒令时就用了木樨花的谐音，说了“花气袭人知昼暖”的酒底，此处云儿用谐音说“逃之夭夭”也是很合理了。只是我好奇，这桃之夭夭是从何时变为逃之夭夭的，清朝是否就有此说法了,，还是到现代才有的？查了些资料看到，在明朝冯梦龙所著《醒世恒言》第二十九卷：“那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桃之夭夭，不在话下。”便有此用法了。此外《三侠五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皆有此用法，只不过文字上依然用的是“桃”字。有论文称从“桃之夭夭”到“逃之夭夭”的转变，不只与谐音有关，也与桃木辟邪的文化有关系[注]。总之桃之夭夭有逃跑的意思，在清朝之前就有了。

读书有趣，与不同的人去谈论书中之事更有趣味。

注：参考《从“桃之夭夭”到“逃之夭夭”》（阚绪良，吕晓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