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黑暗的故事》
它们具有真正舒适世界里的感官韵味
他们中有一些则仿佛是直接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走出来的托尔斯泰式人物:饱受折磨,喋喋不休,欲望备受压抑,对理念着迷。但是所有的人,无论是托尔斯泰式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物,所有人都居住在凯里姆亚伯拉罕,为契诃夫工作。
在我眼中,这些男男女女的拓荒者强悍,认真,老成持重,他们会围坐在一起唱令人心碎的渴望之歌,唱讥讽嘲弄的歌,唱肆无忌惮的贪欲之歌;或者疯狂地跳舞,仿佛超越了肉体。但是他们也能够享受孤独与内省,能够露宿户外,睡帐篷,从事艰苦的劳作,唱着“我们总是整装待发”、“你的小伙子曾用犁铧带给你和平,而今他们用枪杆子带来和平”、“把我们派往哪里,我们就走向哪里”。他们能骑烈马,或者驾驶履带宽宽的拖拉机。他们讲阿拉伯语,知晓每个山洞和每个幽谷,会打枪,会投手雷,还阅读诗歌和哲学。他们勤学好问,含而不露,就连夜晚躺在帐篷里那短短的时间里,也会借着烛光低声地谈论着生活,谈论着在爱情与责任、民族利益与普遍正义之间所做的严酷抉择。
我的人生也变成了一首新歌,那人生纯净直白又简单 就像热天里的一杯水。
空洞无物的谈话实则并不空洞,只是笨拙罢了。
我们也没有举足轻重的知识分子,大家都看大量报纸,大家都喜欢谈天说地。其中一些人可能什么都玩得转 另一些可能比较机智,但多数人只是在不同程度上慷慨激昂地朗诵他们从报纸上、各种小册子里和党派宣言中所看到的一切。
在美国,还有在我集邮册里出现的其他奇妙的地方,在巴黎,在亚历山大,在鹿特丹,在卢加诺,在比阿里茨,在圣莫里茨,神圣之人钟情那些地方,彬彬有礼地你争我夺,失败、放弃挣扎、漂泊,在大雨滂沱的城市,他坐在林荫大道旅馆那昏暗的酒吧里独酌,纵情度日。
就连在托尔斯泰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里,大家也总是在探讨主人公生活纵情,为爱而死,或者是为某种崇高的理想而死,或者是心力交瘁而死。
这是某种启蒙仪式,一种成年礼:一个人的书若是站立起来,他就不是一个孩子,而已经是大人了。
于是我学到了各种各样的秘密。生活中有各种不同的道路。任何事情均可根据不同的乐谱和逻辑,以其中某种形式发生。这些并行逻辑按照自己的途径保持和谐,自我臻美,与众不同。
我在书里学到了布局艺术,它并非出自书中所写内容,而是出自书本身,出自书的外表。我学到了在允许与禁止之间、在合乎常规与异乎寻常之间、在标准与古怪之间存在着令人困惑的无人地带和灰色地带。这一课从此一直陪伴着我。当我找到爱时,我已经不再是生手,我已经懂得有各种各样的菜肴,有高速公路和风景线,还有人迹罕至的偏僻小路。有些允许做的事情几乎成为禁忌,有些禁忌又近乎允许。不胜枚举。
实际上,我小时候具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愿意赋予某件事情第二次机会,而它不可能拥有这次机会——至今,这一模一样的冲动仍驱动着我前行,不管我何时坐下来写小说。
最后她死于心脏病,这是事实。但害她的不是心脏病,而是过于讲究卫生。也许害她的不是讲究卫生,也非欲望,也非对欲望的内在恐惧,而是对这种恐惧持续的秘密愤怒,那是种压抑着的愤怒,非常有害的愤怒,像个没有切除的疖子,对她自己的身体愤怒,对她自己的渴望愤怒,而且也是深沉的愤怒,对这些渴望所引起的急剧反应愤怒,一种不可告人的恶毒愤怒,既冲着犯人又冲着看守,年复一年秘密悲悼流逝而去的荒废光阴,悲悼身体的萎缩和体内的欲望,那欲望经受了上千遍的洗涤、去污、刮落、消毒和烹煮,这种黎凡特人的欲望肮脏,汗涔涔,缺乏理性,在昏厥的那一刻达到亢奋状态,但满是细菌。
人须遵循人己之所思,而非人类大众——本时代芸芸众生之所想。
活生生的记忆,像水中涟漪,抑或像瞪羚跳跃前皮肤在紧张地抖动,这活生生的记忆突如其来,瞬间以几种节奏或几个焦点在颤动,而后凝固起来,化作记忆之记忆。
他的故事缺乏羽翼,爸爸说,缺乏悲剧深度,甚至没有健康的笑,有的只是连珠妙语和嘲笑挖苦,即便他时而有些优美的描绘,但并不就此辍笔休憩,非得将其淹没在冗长的插科打诨和加利西亚人的机智中不可。
我从他那里真正学到了什么?
也许是:不止投下一个影子,不从蛋糕里挑拣葡萄干,克制自己,不断磨砺。还有一件事,我奶奶常用比我所发现的阿格农表达法还要尖锐的方式说:“要是你已经哭得再没有眼泪,那么就不要哭,放声笑吧。”
那么丑,简直接近美了。
整个现实世界只是徒劳模仿语词世界的尝试。
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马马虎虎的孩子,彼此失望,相互忍受,我们大家都陷于一场没完没了、技艺不精、基本上没有好结果的喜剧里。条条道路都通往痛苦。因此,在外公眼中,几乎每个人都应受到怜悯,他们的多数行为都值得宽恕,包括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恶作剧、欺骗、虚荣、操纵、无理要求和借口。他会用不怀好意的微笑将你这些恶行赦免,好像在说:咳,有什么呀。
但是地狱是什么?天堂又是什么?当然都是在事物的内部。在我们家中。你可以在每间屋子里都发现地狱和天堂。在每扇门后。在每条双人毛毯下。是这样。一点邪恶,人与人之间就像在地狱里一样。一点点怜悯,一点点慷慨,人与人之间就像在天堂一样。
我说的是一点点怜悯和慷慨,但我没有说爱,我不是相信泛爱的那种人。人人爱人人,这或许该留给耶稣。爱毕竟是另一回事。与慷慨和怜悯截然不同。恰恰相反。爱是对立事物的奇妙混合,是极端自私与完全奉献的混合。一个悖论!此外,爱,大家一直在谈论爱,爱,但是爱并非你所能选择,你抓住了爱,像患上疾病,你陷入爱 像陷于一场灾难。所以我们所选择的是什么呢?人类时时刻刻所选择的是什么?慷慨,还是邪恶?每个小孩子都对此了如指掌,然而邪恶没有尽头。对此你将如何做出解释?仿佛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们从那时吃的那只苹果里得来的:我们吃了一只有毒的苹果。
没有人能了解别人的事情,甚至连近旁的邻居也不了解。甚至连自己也不了解。什么都不了解。要是我们有时有那么一刻想象自己了解些什么,这种情况甚至更为糟糕,因为在浑然不觉中生活比在错误之中生活要好。然而,实际上,谁又知道呢?转念一想,或许在错误中生活比在黑暗中生活要容易得多。
他默默地冷静生活,就像天上的月亮。
没有怜悯的正义不是正义,只是一个屠场;另一方面,没有正义的怜悯或许对耶稣合适,但是不适合吃恶苹果的普通人。
高尚感情,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并非生活中的主要东西,绝对不是。感情不过是麦子收割后田野里的一把火:它燃烧了一会儿,剩下的只有灰烬。你知道主要的东西是什么......一个女人应该在她的男人身上追寻什么?她应该追寻一种品德,这品德一点也不激动人心,但是比金子还要金贵:那就是正派,或许还有善良。而今,你应该知道这点,我认为正派比善良更为重要。正派是面包,善良是黄油,或者是蜂蜜。
任何悲剧都有几分喜剧色彩,任何灾难对旁观者均有一丝愉悦。
20年代那所学校课程设置上的某些东西,抑或是侵入妈妈和她年轻朋友心房里的某种深藏着的浪漫霉菌,某种浓烈的波兰——俄罗斯情感主义,某种介乎肖邦和密茨凯维奇之间的东西,某种介乎《少年维特之烦恼》和拜伦勋爵之间的东西,在崇高、痛苦、梦幻和孤独之间那模糊地带的东西,各式各样捉摸不定的“渴望和向往”欺骗了我母亲大半生,诱使她最终屈服,并在1952年自杀。她死时年仅三十八岁。我十二岁半。
思考,然而未抵达最终结果,所有坚硬所有冰冷的东西都会永远坚硬冰冷下去,而所有柔软温暖的东西只有眼下才会柔软温暖。最终,一切都会转向冰冷坚硬一边。在那里,你不行动,不思考,不感受,不给任何东西以温暖。永远不。
她把说谎称作“摔跤”,把懒惰称作“灌了铅”,把流言蜚语称作“肉之眼”,她把骄傲自大称作“烧焦翅膀”。
你会感到一种伸开四肢拥抱城市风光的冲动,在绿叶荫下打盹,要么就是平静地吮吸着山石的静谧。
从前,有两个僧侣,他们把所有的戒律与苦恼强加于自己头上,并且,决定徒步走过整个印度次大陆。他们还决定在整个旅途中保持绝对沉默。他们一个字也不说,就连睡觉时也这样。然而,有一次,他们走在河边,听到落水的女人呼喊救命。年轻的僧侣不言不语跳进水中,把女人背到岸上,一言不发把她放在沙滩上。两个苦行者继续默不作声地赶路。过了几个月,或者过了一年,年轻的僧侣突然问同伴:跟我说,你觉得我背那个女子是犯罪吗?朋友反问道:什么,你还背着她呢?
莉莉亚阿姨,你完全错了。我永远不会成为作家或者诗人,也不会成为学者,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我没有情感。情感令我厌恶。我要当个农民。我要住到基布兹里。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当个毒狗的人。用装满砷的注射器。
等你长大后,就会发现,你的耳朵在夜里听到的所有声音,几乎都可以用不止一种方式来进行解释。实际上,不止是在半夜,不止是你的耳朵,就连你的眼睛在光天化日之所见,也几乎总能用不同的方式来加以理解。
在那一刻,她的声音会呈现某种深色葡萄酒般的性能。
我父母什么也没有怀疑。我们之间相隔一千光年。不是光年,是暗年。
但是上天冷淡漠然。除人类外,整个宇宙都冷淡漠然。实际上大多数人也冷淡漠然。我相信,在整个现实世界里,冷淡漠然这一特征最为突出、最为显著。
我不再渴望“去死,或征服高山”。我想让一切都停止,或者至少,我想永远离开家,离开耶路撒冷,到一个基布兹生活,把所有书和情感都甩在脑后,过简朴的乡村生活,过与大家情同手足的体力劳动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