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如何面对生活中的失去和遗憾的?
查看话题 >死去,只是不再以活着的方式陪伴
面对失去,我的反射弧似乎格外长。
小学三年级,6岁的弟弟意外车祸去世。
记忆中是一个夏天的黄昏,天已经渐渐黑了,奶奶和妈妈抱着弟弟的身体在家门前嚎啕大哭。好多街坊邻居从胡同两旁赶过来。我站在门口不敢靠近,默默地哭。但我哭泣不是因为失去了弟弟而感到伤心,而是害怕。我对许多细节印象都极为深刻,弟弟几乎缠满纱布的身体、只有小小的脸露在外面,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许多人手中的手电筒,夜格外黑,手电筒格外刺眼,一道道光都照向弟弟的身体。还有哭泣的奶奶和妈妈、沉默的爷爷和爸爸,都非常陌生。这种陌生都带来恐惧,而不是伤心。
第二天,我去上学。有同学提到在上学的路上看到一位老太太在烧纸,还有小孩的衣服。我还告诉她,那个人是我的老奶奶。衣服是我弟弟的。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是没有伤心的,反而觉得这件事让我成为了一个特别的小孩。
小学五年级,奶奶突发脑溢血病逝。
有一天夜里我醒来,妈妈皱着眉头跟我说:奶奶头疼,去市里的医院看病了。妈妈平时偶尔也会喊头疼,吃两片药就好了。而我完全不懂得去市里的医院意味着什么。早晨,我去上学,天还没有亮。我在路上遇到哭着回家的叔叔。那一刻我好像就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我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去上学了,也没有停下来和叔叔打招呼。
早读的时候,堂弟过来叫我回家,告诉我,奶奶穿上新衣服了。是寿衣,我知道。
葬礼上,我也没有哭。姑姑哭得最厉害。家乡有一种习俗,在向子女通知消息的时候,不可以直接告诉子女父母去世了。他们给姑姑打电话,说家里着了大火,奶奶不见了。她叫我的小名,说:xx,以后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我看着穿了紫色寿衣的奶奶,她的神色和睡着是一样的。死了的人是这样的吗?死了就意味着再也见不到了吗?
是的,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这个道理,如果你问起那时的我,我也是知道。但我还是哭不出来。
失去的当时,只是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砸晕头的钝感。
大学,《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上映。我在电影院看到泪流满面。
最打动我的不是故事的奇幻,而是派在失去父母和哥哥后,漂流中的一天向海底看去,看到了爸爸、妈妈和哥哥。派在刚失去亲人的时候,是来不及有什么告别的。他要和风浪抗争,和死亡搏斗。直到在海上孤独漂流,风浪静下来,他才可以向失去的亲人告别。
告别是珍贵的,我特别知道这一点。因为猝不及防的失去只是一瞬间,但失去后的时光是漫长的。而失去之痛会渗透在漫长生活许许多多的时刻里。
在妈妈为了我强打精神做饭之后,她自己却吃不下饭的眼泪里。 在她的无数次胃痛里。
在爸爸一支又一支烟的沉默里。
在隔壁邻居的小孩刻意在吃饭时喊弟弟的名字,他们恶作剧的快乐里。
在有个女孩头疼,她的奶奶用三支站立起来的筷子判断说是因为弟弟找到她的愤怒和无能里。
失去弟弟之后,父母对我格外好。那时候我们家挺穷。因为弟弟的车祸要和肇事者打官司,家里更是花掉了本就所剩无几的积蓄。但我要什么东西他们都会给我买。我突然之间拥有了一种膨胀的随心所欲的权利。但我不敢要什么东西,似乎我每想要一个东西,都在行使我本不该有的权利。而那种权利是弟弟的去世才带来的。
这种痛,是无知,是恶意,是恐惧。
这种痛,是不可逆的破碎,是不见底的深渊。它没有预告不可预知,没有逻辑不可推测。似乎就是老天的任性安排,而面对这种安排,我毫无反抗之力。
弟弟去世不久的一个夜里,我醒了。
房门是开着的,我看到门口照进来的月光。院子里也满是月光。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是弟弟来了。也许是过来看看姐姐怎么样,也许是想告诉我他还好。但我知道,是他来了。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感到开心和满足。 这是我唯一有过的和弟弟的沉默的告别。
而现在,我也会偷偷练习和他们的告别。
有一年清明节,我在外地旅行。晚上,我偷偷找了个无人的地方,买了纸钱捎给他们,把想说的话告诉他们。在寺院中,从不许愿的我,也要写给去世亲人的帖子,相信他们可以收到。
有时我还会隐隐觉得,他们是陪伴我的。不管我漂流在海上,还是靠在岸边,他们都在陪伴我。只是不再是以活着的方式。
弟弟,奶奶,好多年不见了。
弟弟应该长大了,记得照顾奶奶。我也长大了,在照顾爸妈和小弟。
弟弟,再见。
奶奶,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