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記

在柳州最後一天,趕上鬼節。原本約好最後一夜在民宿共度,第二天起來直接去車站。知道前一天晚上鹿的父親纔突然講這天必須回家晚飯,因為是七月十四。
什麼日子?我問。後來才知道在廣西在七月十四祭祖仍是十分普遍的風俗。

鹿帶我坐公交車在柳州市內閒逛,看到許多廟宇,翹壁飛檐,大紅大綠,張牙舞爪的戲劇風格。想起在台灣做高鐵從台北至高雄,沿路見許多類似的廟,誇張俗艷只有變本加厲,在屋頂上坐一尊紅紅綠綠的像,不知名的神,在奮力的莊嚴中露出滑稽的尾音。只當是中原教化不及邊疆,屈原時代尚巫淫祀的風俗南渡至此,東南亞對漢文化三心二意的戲仿,荒腔走板的歌仔戲。
鹿卻說這才是民間信仰真的樣子。想起魯迅說不如懸想銅銹斑斑的周鼎是件新物。又覺得似乎自己總在心底裡把中國的南方當作蠻族,作殖民的審視。
不知是否因為鬼節,街上人很少。許多店舖也都提前半天關張。送走了鹿回家後一個人走在路上,真覺得自己像是孤魂野鬼回到人間。回來也只看見一個荒涼的殘影。人間都已經回家去了。

鹿早上來到我這裡,下了公車還特地繞路去菜場帶卷粉回來。是在地特色的小吃,米粉層層疊疊做成塊狀,浸在番茄湯汁裡,灑上酸豆角和辣椒。本來早上是我唯一允許大吃大喝的時間,酸辣又應開胃的,今天不知何故沒有胃口。
廣西人的口味似乎夾在西南與廣東之間,喜歡食材樸素鮮甜的原味;但也同樣常吃辣椒鹹菜之類。螺螄粉在北京沒有吃過,來柳州吃了幾家出名的,並不覺得臭或刺激,甚至覺得反倒是缺少些味道。反倒是一種叫濾粉的,用滷汁幹拌,上面灑了花生碎、酸豆角、肉末等配菜,光是粉本身就已經很好吃。

想要吃到柳州最好吃的東西,兩人每天都苦思冥想,選飯館要用很久。後來發現其實路邊隨便進去一個小店都很好吃。有天晚上兩人在市中心最繁華的商業街徘徊快一小時,最終進了一家破舊狹窄的鋪子吃桂林米粉。「這也太好吃了,」我說,「況且同樣的東西在北京價錢至少是這五倍。」鹿露出悲憫的神色:「我覺得你們北京人真是可憐,這種東西都會覺得好吃。」

中午到鹿的高中附近去看看,後來就在校門口吃了餛飩。大顆的肉餡特別鮮美,裡面包了馬蹄,清脆的口感去除了豬肉的膩。我盛讚,鹿卻始終有些疑心似的,「你不是在哄我吧。」「為什麼?」我說,「難道我們北京人不配欣賞真正好吃的東西?」他也就笑笑。
是最後一天,晚上他還要早回家,兩人彼此都有些淡淡的。睡了一覺六點多我到公交站送他回家。
人民廣場兩邊的馬路寬敞,種了兩排鬱鬱蔥蔥的榕樹,垂下來的藤條在橘紅色的夕陽裡被映成破碎的剪影。我突然又哭起來。鹿問怎麼了。我說想起小時候。那時候家住在東四的平房,只有裡外兩間,沒有廁所,冬天還要燒蜂窩煤。有年暑假媽媽突然帶我去上班,記憶中唯一的一次。晚上回來的時候坐在媽媽單車的後座,路過北河沿景山王府井,同樣的斜陽照在身上,在川流的人潮中感到安全,知道自己路上的家都是結束一天工作,要回去屬於自己的家。
這不是美好的回憶嗎?為什麼要哭?他問。
再美好的回憶也是苦的。是張愛玲的話。
今年夏天各地都熱得出奇,氣候問題真的逼到眼前來才覺得了嚴重。午後太熱無法出門就窩在民宿看電影。七天兩個人一起看了整整八部哈利波特電影。看到第一部,三個人那麼小,逐漸成為朋友,控制不住哭出來。想起把哈利波特翻來覆去看那麼多遍的童年已經覺得是恍如隔世,最後一部電影上映後自己一個人在家哭了很久很久,覺得自己在被迫的長大了。當時那麼苦痛的恐懼的成長,回頭看竟然也只覺得木然。有些回憶被深藏在心底,不小心碰到就是摧枯拉朽的心悸。
文翔坐上公交車,車窗是暗的,一閃身就消失在濃厚的赭色玻璃後面。鹿也是正要回家去。這天格外特別,因為是祭祖的日子。他父母還邀請我一同晚飯,終於也沒敢應邀。那是他的家,沒有我的位置。
張愛玲四五年從上海到溫州去找胡蘭成,筆記拼湊成一本《異鄉記》。這個詞有種蒼涼的美,用她自己的話說,「他鄉,他的鄉土,也是異鄉」。我坐在異鄉的公交站,抽一根菸,覺得難言的悵惘。
突然走來一個奶奶,捧著手機,嘴裡說的是方言,我半懂不懂。柳州人講的是西南官話,廣西也有地區是說白話的。事實是在我耳中都是棱棱角角的嶺南方言,擲地作金石聲。好不容易辨認出她說手機沒有聲音。
「鈴聲?」
「噢,你講普通話。我還以為你是本地人。」
我也只好笑笑。普通話講的如此普通,好像一個沒有故鄉的人。


在廣西看到山水,難言的震動,覺得是中國畫裡的山水,煙霧繚繞的,屋舍炊煙夾在山峰之間,漁船蕩在平靜的水面,青山在遠方化作一抹淡淡的墨痕。張愛玲在船上瞥見香港還是台灣,感嘆是真正的中國的山河。對於現代城市裡長大的孩子,中國的山河是讀來的,有才得偶然相遇。它於我當然只有更遠。鄉愁於我是被架空的符號,空洞的能指,我只有愁,不知從何指認自己的故鄉。
來到廣西的時候在火車站,插足在群眾中間,耳邊都是廣西方言,覺得溫暖的安穩,好像自己是那片遙遠的山河的一份子,排著隊坐十小時的火車回到自己的家鄉。奶奶一句話戳破我的美夢。
其實我也不過是想要一個家而已。在某一片土地上,某一個人身邊,或許可以不再做個異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