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 | 浮生记书店：浮生若梦，活泼泼去游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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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梅雨，从六月一直延续到七月。下着雨，天气倒是不热，雨珠蒙在臂上，一颗颗细细凉凉。
坐高铁北上扬州，阿娟说扬州有家浮生记书店，于是带了本《浮生六记》。
江南七月只剩下绿了。偶有种在铁路旁的夹竹桃闪着一两点红。倒是那群落在树冠上的白鹭，像是开满了白玉兰的春天。
连日的雨，河塘暴涨上来，一团团树仿佛长在水中，池中浮着碧油油的浮萍，那种绿，像雨蛙的背。
我认为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中最好的一句是“烟花三月下扬州”，光是“烟花三月”这四字，包含了所有关于江南的想象，湖光山色，尺水玲珑，小家碧玉。
我摊开手中的《浮生六记》。沈复是苏州人，生于姑苏城南沧浪亭畔士族文人之家。大约是江南的风太软，雨太软，草叶太软，耳语太软，生活中的小情小调，仿若与生俱来，是骨子里的雅趣。
《浮生六记》记叙了沈复与其妻陈芸的日常琐事，养花寻石，赏月评诗，饮酒作乐，谈古论今。
林语堂说陈芸是“中国文学中一个最可爱的女人”。诚以为然，大约每个男子都希望娶一个芸娘般的女子。
她天资聪颖，“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挨字而认，始识字”；经济独立，“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不仅娴静貌美，“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亦性情温和，“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
更为难得的，谈诗论画，颇有见地，她说：“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她不爱珠玉，反爱收集残书破画，分门别类，汇订成帙，起名为“继简残编”，隔壁冯老太太知道了，时常收集旧书卷卖给她。
她女扮男装，和丈夫一起出游；她和歌女同舟共陪丈夫，并将歌女往丈夫身上推；还一门心思主动为丈夫物色姬妾。说芸娘是天下奇女子，实不为过。
烟花三月下扬州，若有芸娘这样的女子相陪，必是好极了。
2
浮生记书店在皮市街上。
皮市街两头，一头开着一家大家电市场，一头通往何园的深深宅邸。
家电市场门口停着辆辆三轮，三轮车的主人侯在门口，等待拖货生意。空闲时，在车上摊开木质象棋盘。这大约是我见过最大的一张棋盘，刚好架空在三轮车的后车上，棋子也是木头雕刻，不用颠，便能感觉棋子重实，棋子上用红漆刷亮的车马炮，鲜亮得同新开的茑萝。两个中年汉子，摆好棋阵，站着对弈，突然就有了“局上闲征战，人间任是非”之感。
十字街头的移动餐车上，飘来鸭血汤香味。
皮市街的另一头，是扬州大名鼎鼎的何园。相对于瘦西湖、个园，我更偏爱何园。鹅卵石小径、漏透瘦的太湖石、半壁爬山虎、庭中广玉兰、揽月亭、贴壁书房，古典园林中的清幽雅韵，皆集中于此。
印象最深的是片石山房的“镜花水月”。片石山房是清代石涛的作品之一，石涛是个大画家，尤爱玩石头，搜到喜欢的石头，高呼“石兄”，打躬作揖。白日里的片石山房，太湖石石洞倒映水中，如一轮白晃晃的圆月，是为“水中月”；连廊墙边有一面镜子，照着整片山石水廊，绿杨花红。
镜中花，水中月，都是虚幻之物。中国古典文化中有哀的文化，在繁华浮世面前，时时保持警醒。
扬州也是有过繁华的。隋炀帝下令开凿运河，从北京一路到杭州，只盼坐船看一看扬州的琼花；乾隆六下江南，首站都在扬州。载浮载沉，扬州繁华将近两千年，却在短短百年间，跌出舞台，只能在古往的诗词中，找到此去经年的盛世旧颜。
如今的扬州，仿佛更愿偏安一隅，自顾自过悠闲小日子。
3
皮市街有两家书店，一家是边城，一家是浮生记。我在边城书店买了一本《玩在扬州》，然后带着新书和读旧了的《浮生六记》走进了浮生记书店。
这家浮生记书店，真是应了扬州“瘦”、“小”的特点。
房里开着空调，穿过第一间屋子，还有一条窄窄天井，天井中摆着各类盆载植物，还有一口水缸，缸里种着莲。
书店真是小，人一多，转身都麻烦。反而这种瘦，让你有了一种耳鬓厮磨的亲昵感，一下子拉近了你与书店的距离。明明是第一次踏入的生客，仿若认识很久。不一会儿，你就如数家珍般，弄清楚了什么书放在什么方位，掌柜的明信片统一存放在哪边，制茶间挨在哪个角落，哪间房的柜子上摆着一块可手写的黑板……
我在浮生记点了一本柚子茶，坐在面窗的条桌前。店里有只美猫也叫芸娘，可惜这日不在，不晓得跑哪儿猫睡去了。
皮市街上人来车往，汽车、电瓶车、三轮车、自行车，来来回回。十年一觉扬州梦，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街上响起叮铃铃一阵车铃声。面咖啡馆，几个年轻姑娘手持塑料花儿，巧笑嫣然地在拍照。
浮生记掌柜应是喜欢日本，进门书架好几排都置着关于京都的书。《京都古书店风景之旅》、《去京都学散步》、《手绘京都日和》、《京都手艺人》……屋顶还垂着湖蓝色的千纸鹤风铃。
关注了浮生记书店的微博，书店掌柜开了个“树掌柜怪话”的话题，经常自叙般道来一些日常和扬州风情，甚是有趣。诸如：
“我有个无锡的同学，给我寄了五六年的水蜜桃，我打算今年过年开始，每年给他寄扬州包子。”
“消失的维扬菜。最近在读1982年的扬州菜谱，里面大多数菜肴我都没吃过。过去维扬菜的菜名好好听，好比月映珊瑚、笔杆鸡、麒麟桂鱼、翠珠鱼花、翡翠玛瑙、炒蝴蝶片等。”
“在扬州，‘吃下午’和‘吃下午茶’可不一样。‘吃下午’是吃火烧、凉粉、鸡蛋饼、糍粑、包子锅贴馄炖之类。而‘吃下午茶’就有些小资产阶级的小情小调了，事实上我更喜欢吃下午。”
每次看到掌柜更新，便能鲜明感受到，对，这是一家扬州的书店！而你通过一家书店，认识了一座城。
浮生记书店有一款网红帆布袋，印着“四时读书好”。
一顾客问：“四时读书好，是早上四点读书最好。”
另一顾客答：“不是！肯定是下午四点。”
掌柜笑着吐槽：“不对不对，是一年四季啦！”
谈起自己的浮生记书店，掌柜在微博中写：“我希望我的店可以给客人安心感。2013年以来我们店没什么变化，只是书越来越多，我以为没什么好装修的，书就是最好的装饰品了，桌子被烫了一道一道的印子，磨损的地板都可以看得清人常走动的轨迹，院子里的竹子今年突然窜到了两层楼高，我以为这都是时间的痕迹吧，我去过欧洲那些上百年的老店，都这样。我们也没什么新品，也不喜欢随潮流变化，毕竟我们不是一家正儿八经的咖啡店，有书卖的同时，内部更像是个私设图书馆，有新书就好。一家店的新鲜感远不及安心感来的令人舒适。”
四时读好书，好遗憾，忘记买一个帆布袋回去。
用心开的店，一定可以永续经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