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者

城市里越来越多像我这样的独居者，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阅读听歌，一个人住在一所房子里，出门是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

独居是什么呢？是兴致勃勃做了几个爱吃的菜，一顿吃不完，两顿也不行，最后只能含泪倒掉，不敢煮米饭，一个人的米饭太难煮，怎么煮都会多；是上班快迟到的早晨打倒了茶几上的花瓶，晚上回来时它仍以破碎的姿势孤独地散落在地上；是定期给植物浇水，倘若忘记了，它们就会以牺牲性命的方式向你发出警告；是晚上睡觉很警醒，生怕有陌生人闯进来，没有安全感；是如果忘记带钥匙，就只能求助开锁公司……

当然独居也是有好处的，综合来讲是自由自在。躺在沙发上也好，坐在地板上也罢；看电视也好，打游戏也罢；喝养生茶也好，喝威士忌也罢，可以用最舒服的姿势做最喜欢的事情。

我们创造了孤单这个词，用来表达独自一个人时的痛苦，又创造了独处一词来表达独自一个人时的荣耀。凡事都有两面性。

“好好照顾自己”，我们总这样对别人说，也听别人对自己说。独居太久，这件事情一直做得很好，大概因为从小就很独立，对生活品质要求不高，性格上也总有自己的主张和见解，又加之兴趣爱好实在太多。所以从不觉得有什么困难，反而自在的感受更多一些。

去年冬季的一个夜晚，一只超级可爱的小花猫不知在什么时候进入了客厅，小家伙一点也不怕生，在我的脚边盘旋玩耍。当我将手掌伸过去，它就凑过来嗅，我没有猫粮，不能给它更多。抱住它放入胳膊里，它才感觉有些害怕，警惕地盯着我，爪子推搡挣扎着想要下去。

我问它从哪儿来，叫什么名字，它只会“喵喵”地叫。我见它害怕又将它放下来，打开门让它出去，但它并不出去，在房子时窜来窜去。我说你该回去了，主人找不到你会着急，它停下来望着我，瞳孔是偏黄色的，仿佛住着一片沙漠，而眼仁的部分清澈明亮，是沙漠里的一池深渊。于是关了门任它在屋子里玩耍，心想它若走了我可能会为此寂寞。

没想养宠物，觉得照顾不好它们，自己的生活已经太过随意，能活下来已属幸运。更年轻时养过兔子和鱼，加上小时候收养的小猫，无一都以死亡终结，感觉自己是罪魁祸手，不再敢涉足。

我看着小花猫，它很干净漂亮，由此可以判断它有主人。它走路时像是垫着脚尖的舞蹈演员，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丝声响，我很想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会不会由原路返回。但它只是偶尔发出一声喵叫，不急不慢，像是掌控着全世界。

那天再过一些时候，就有人来敲门，是个年轻的男孩，长得乖巧帅气，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有一天我抱着烤箱在等电梯，有些沉，男孩主动热情地帮我抱上了楼，仅有一面之缘，我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他显然也认出了我，感觉到惊讶，他来找小猫，大概已经确定它在我房中。男孩住我楼上，性格热情纯良，我邀请他进屋，他跟他的猫一样一点也不怕生，相互介绍了自己。他叫小西，我让他管我叫姐姐。

他坐下以后就开始和我聊猫的话题，包括品种和习性。我对猫知之甚少，只能偶尔表达一下赞同，剩下的就是认真听他侃侃而谈。聊完了猫，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在气氛差点陷入尴尬的时候，他问起了我的职业。他说女生写程序的不多，那我以后电脑坏了是不是可以找你帮忙。我说硬件不行，软件也许可以帮忙处理。他说姐，你别谦虚了，一看你就是做IT的，肯定什么都懂。我，呃。

他终于准备走了，他管他的小猫叫再见。这个名字本能让我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男孩子。

过了几分钟他又来敲门，他说不好意思能不能借你电话用一用，我出门的时候忘记带钥匙。我将手机递给他，他给家人打了电话。他也是这个城市的独居者，好在他家人离得不远。

我说你就在这里等吧，屋里暖和一点。他说好。他坐下来开始逗弄小猫，小猫不算温顺，有些调皮，他宠溺地看着它，像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我问他为什么给小猫取名叫再见。他收起了上扬的嘴角，他说这名字不是很酷吗，再见，始终在告别。

如果我要养只猫啊，我就要给它取名叫你好。我说。

他又咧开了嘴角，他说如果你想养的话，我可以送你一只。我连连摆手，显然想养宠物的那句话只是玩笑。

聊了很多，始终围绕着猫，直到他的家人来给他送钥匙的时候他才和我告别。我跟他说再见，他说我和你之间不要说再见，他说晚安。我关上门笑了一下，这一定是个矫情的男孩儿，且一定寂寞。

自从认识以后，时不时就会在小区里遇见，他依旧热情礼貌，看见我手里提着东西，总会帮忙提一下。我们变得熟悉，相互加了微信，时不时聊几句。他是航空公司的地勤，有时候碰见他下班回家，工作服穿在他身上像是制服诱惑。我会因此调侃几句。

有一次他邀请我上他家做客，我以不太方便为由拒绝，他给我拍照片，是一些漂亮的食材。他说一直想请你吃饭的，谢谢你那次好心收留再见和我，但一直怕姐姐不肯赏脸。他说我做饭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尝一尝。于是我找出珍藏的好酒上了楼。

他的房子很大且漂亮，尤其喜欢所有的灯具，造型别致新颖。再见见我进门，就跑过来蹭腿。我说你养的是只猫还是只狗啊，他哈哈大笑，说它喜欢你。

他在厨房忙碌，我就在客厅里逗弄小猫。他弄了两个菜一个汤，铺上好看的餐布。我说你应该找个女朋友了，不能一直单身啊，你们空少不是很受欢迎吗，你又会做菜肯定很受女孩子欢迎。他说姐你可别叫我空少，我只是个地勤。

他这才说起他的前一段恋情，女友是个空姐，他给我看她的照片，真是个漂亮的姑娘。他说这个房子本来是做为我们的婚房的，日子都选好了，房子的一切装修都是以女友的喜好进行。他们感情很好，俊男美女得到所有人祝福，但就在结婚的前一个月，女友出车祸去世了。

他说再见是女友抱回来的小猫，女友特别喜欢猫，再见原来不叫再见，她去世以后他才给小猫改名叫再见，希望真的可以再见。他说姐，很多电视剧都演过这么一个桥断，心爱的人去世了，几年以后，会在街头遇见和TA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说姐，我每天都会在机场遇见很多很多的旅客，你说会不会有一天那个长得和女友一模一样的人就出现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这样的话在此刻失去了重量。我只能说希望那个人早日出现，倘若不能出现，你也可以找到相同的灵魂。

他说他从来没有想过相同的灵魂这样的问题，或许可以尝试。

小西没有遇见相似的容貌，显然也依然没有找到相同的灵魂，他依旧单身。

前几天，再见生病需要输血，他在朋友圈广发寻找相同血样的成年猫，我也帮他积极寻找，但始终没有帮上忙。我知道再见于他的意义，那是他最后的情感寄托。

再见最终离我们而去，小西变得沮丧而颓废，我们坐在一起喝酒，空荡荡的屋子里像是失去了活力。他的手机相册里全是女友和再见的照片，她们如同一体，她们都离开了他。我建议他再养一只，他说他不想再养了，余生活着便是苟且。我望着他，空洞的眼神，胡子拉散，失去了往日的阳光和帅气。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便是死别，我们的前半生都在出逃，后半生都在送别。

亲爱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