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休斯《沉醉》（三）

走向前去，拉姆发现一个老人，裹着条破布，喘着粗气——同时在笑。他之所以喘气并非因为跑得太累，而是因为他笑得不能自已。依然气喘吁吁，笑得全身发抖，他抬起头，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望了望拉姆。一张上年纪的小脸，粗野如一颗浆果——属于一个流浪者的已被烧焦、长满硬毛、缩成一团的脸。

拉姆低下头盯住他，惊恐地说不出话。他等着听老人解释这般狂喜的缘由，仿佛突然顺从起来，老人变得严肃。他告诉拉姆他一直在四处寻找他。

那嗓音令人惊愕，它是如此唐突无礼，像一个赶牛人的嗓音。一种粗糙如木棍的嗓音，爱尔兰式的冷酷。但又显得彬彬有礼，充满歉意，近乎充满深情。拉姆必须陪他走一小段路。

但是这些尸体是怎么回事？为何城里满是死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拉姆的疑问爆发了。老人转过身开始步行。

在一团火光微明、有穹顶挺立的隐蔽黑暗中 拉姆站住了身，木然无语 一阵鼓点似的撞击，心跳声被陡然放大。 那个身缠一块狼皮的女人是谁，在岩石的台面上，在岩石的穹顶下？ 那个蹲在她身边，用发光的手指，带着颤抖的温柔，抚摸她的额头，抚摸从额头脱落的头发的老土著又是谁？ 阴影在头顶被阴影凿开的穹顶上纠缠 火焰蹦跳；照亮墙后守望者的四肢。 火光刺痛他们的双眼。那些守望者又是谁？

拉姆弯下腰 凑近她那张半人半兽的脸 那双半闭着的动物的眼睛，眸子那样纯净那样黑，像世间最初的生命 动物似的鬃毛 动物似的颧骨和下颚，在火光的闪耀中 倒转的喉咙里动物似的肌腱 上唇翘起，黑而净，如一朵漆黑的花 这女人是谁 她身旁古老的生物又是何物？

拉姆跪下来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想知道他该怎么办。 他认为这女人很可能也已死去。

与此同时那个老人摇晃着站起身 用他那双瘦骨嶙峋的双手捂住脑袋 悲伤，哭泣。

拉姆摸了摸她消失的脉搏 他把脸颊贴在她的嘴唇上 感受她那消失的呼吸 他把湿润的眼睑掀得更高些 惊人的明亮目光刺入他体内 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回头环顾四周被阴影笼罩的空洞的脸 眼眶与目光 挤成一团将他围住

他宣称自己帮不上忙 他断言他无能为力 这个美丽的女人像活着也像死去的。 他不是医生。他只会祈祷。

他没有感觉到任何打击。只是突然一道锯齿状的黑影似要将他撕成两半，自头顶向下切开。他看见蜥蜴形状的闪电向四方喷射而出。他们用钳子与大头针扎向他。一个支离破碎的重物慢慢滚过他的身体。他明白那是一个巨人的鬃毛脊背。他能仔细地观察到这张巨大皮革细密而坚韧的颗粒，一团由苍蝇眼睛似的微小光斑组成的马赛克，在显微镜下闪闪发光。当这团黑暗下沉并把他压入黑暗时，他注视着这团不断放大的美。

现在他感觉到手底下是草地。他睁开双眼望向一片蓝天。明亮的树叶伤了他的头。他坐于一片陡峭的，布满岩石的林中空地。起初，在他的茫然之中，似乎有一群狮子躺在他周围，慵倦地望着他，但当他们站起身时他看出他们是人。他与他们站在一起，似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是他们的眼睛将他分隔在外。他被命令选择一棵树。于是现在，他想，他们会绞死我的。他依次看向每一个人，想把每一张脸记录在心。但即使这种尝试也令人泄气。所有这些他周围的原始土著面孔，都和獾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