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马克:谁能记起那只六边形的猫
原文地址: http://www.qh505.com/blog/post/5408.html 克里斯·马克电影评论专题: http://www.qh505.com/blog/topic/100/010.html
我将用我一生的心力试着了解关于记忆的运行。记忆并非遗忘的反面,而是遗忘的内在连结。我们不是“记忆”事物,我们重写记忆,就像我们去重写历史一样。 ——《日月无光》
记忆一定是过去的在场,它由确定的时间、确定的人物和确定的现场组成:29分钟的电影在2017年10月15日的电脑上被展开,从第一分钟开始,它以自然推进的方式抵达最后一分钟——没有暂停,没有退出,没有回放。这是《堤》所打开的一个物理时空,克里斯·马克在镜头的后面,却住在了里面,他在说话,他在书写,他在时间里命名了一个现场,但是这样的现场是不是就是在复原记忆?当记忆在确定的时空里被展开,记忆之记忆、时间之时间的二次方程如何在2017年10月15日成为另一个现场?
疑问总是来自于对于时间的怀疑。2017年10月15日之前和之后,克里斯·马克一直藏在影像世界的后面,之前是闻所未闻的名字,之后是寻觅不得的符号:当自觉地寻找关于克里斯·马克的电影,连同名字和符号都变得支离破碎——找不到关于反抗和革命记录的《四万人的战争》、《行进中的列车》、《五角大厦的第六边》;搜索不到反思现代社会对影像文化影响的《没有太阳》、《猫头鹰的遗产》、《如果我有四只骆驼》,也看不到以影像向心仪导演致敬的《寻乱·黑泽明》、《最后的布尔什维克》——即使在确定的时间、确定的地点能够打开,也混杂着太多的未知:《我们来谈谈布拉格》、《理论来源》、《巴黎墙上的猫》没有翻译的中文字幕;《红在革命蔓延时》的字幕不与影音同步,下载下来的《西伯利亚来信》甚至没有一点字幕资源。
影像在缺失里,在断裂处,在无知中,它无法在作者和读者之间、在书写和阅读之间连接起来,就像《日月无光》里最初那封信说到在看见的三个孩子,1965年是确定的,冰岛的一条路是确定的,甚至孩子们的快乐也是可以传递的,但是要将它与其它画面连接起来的时候,却始终无法完成,“我会将它单独放在影片的开头,和很长的一段黑画面一起,如果他们没能从影片看到快乐,至少他们能看见黑暗……”从第一个画面开始,断裂和缺省就在无法连接中变成了黑暗,但是黑暗指向的黑画面,本身就是影像之一种,本身就能够建立连接,但是克里斯·马克用手中的摄像机硬生生把一张照片推向了不可连接的过去,当时间和空间凝固在孤绝的过去,它便成为了记忆,便重写了历史。
之前是闻所未闻的名字,之后是寻觅不得的符号,那么《堤》在中间,中间是可以扩展的,扩展到克里斯·马克这个名字,可以扩展到这个名字之下的电影,扩展到电影世界里的书写,如此,《堤》便是观影的一个起点,而从这个起点出发,记忆便浮现出来。“这是一个男人的故事,他被童年时期的一幅图像所萦绕。那暴力的场景令他不安,而其含义只有在很多年后他才明白。”童年和“很多年后”组成了时间的两个端点,如果说童年是一种记忆,那么“很多年后”就可以重写历史,历史关照着记忆,却又不是记忆的最源初画面,它们连接在一起,在一个男人的世界里“重写”:而重写的文本变成了最重要的一句话:“和平时期的独特影像,伴随他度过了整个战争期间。”
战争与和平,在时间里变成了内在的张力,一个男人穿过时间,开始寻找被连接起来的一切,只是,当他追逐着自己的记忆,他寻找着自己的爱情,他唤醒着自己的时间——那个女人在等他,就在奥利机场的桥墩下,他奔跑过去,最后看见的却是一个男人之死——自己的死亡被看见,连接的战争与和平,连接的记忆和现实,却只是关于时间的残酷游戏,于是,一切的意义何在?La jetée,是过去的停机坪,是时间的堤坝,是没有终结的过去完成时:我曾在那里,我一直在那里,我永远在那里——那里才是逃避战争的唯一时间,即使死亡,也是真实的。
《堤》仿佛是克里斯·马克建造的一座迷宫,镜头外的男人是他自己,在里面的人也是他自己,影像内外的对话,时间之过去和现在的对话,所有的记忆其实早就连接在那里,重新历史无非是回到被隐藏的真实,而克里斯·马克为了阐述这个时间游戏,仅仅用一张照片连接记忆,在“照片小说”或“照片蒙太奇”中让时间成为流动的“私历史”:在黑暗中沉默,在未来变成实验对象,都逃不过一张照片的记忆,于是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都无法走出照片的迷宫,它在时间里成为所有的原点:“他所看见的那张脸,是在战争中幸存的唯一的和平时期的影像。”
“她叫他:她的鬼魂。”不是为了让她站在未知的未来,而是让他不从静止的图像里带走历史,在这个时间最后走向一元论的迷宫里,克里斯·马克似乎用自己的神秘主义阐释着影像之书。克里斯·马克是谁?一个名字?一个拥有这个名字的男人?一个从不拍摄剧情片的导演?在自己的迷宫里,没人知道他到底出生在巴黎还是乌兰巴托,他拒绝媒体,禁止刊登自己的肖像画,他不出现在大众场合,几乎没有接受媒体采访……他拒绝这个表演的社会,拒绝进入他们的体系,凡和他有关的一切介绍,似乎都只是在知识层面存在,就像他所呈现的影像里,你看见的只是一种表象,无论是记忆还是时间,无论是战争还是革命,“假如你觉得抓不到五角形的五个边,那么就去抓地六个边吧!”引用《五角大楼的第六边》的题辞,这句来自禅宗的话就是让自己住在了只允许作者进入的六边形世界。
五角形的五个边里有他作为新浪潮代表人物的历史,有他为法国《电影手册》写影评的过去,有他混合使用多种媒介写作的经历,当然,也有看了不下30遍《迷魂记》的真实,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无法将一个完整的克里斯·马克连接起来,所以和他的那些无法寻觅、充满未知的影片一样,这个名字背后的历史是缺省的,是断裂的:二战初期主修哲学、后来参加地下抵抗军、入伍参加美军跳伞部队,是出现在公众面前真实的经历?还是克里斯·马克虚构的人生?没人知道,克里斯·马克也不想告诉,所以,在克里斯·马克这个充满迷宫的自我文本里,何必要去人为连接?何必要去勾勒一种完整?就如同在《最后的布尔什维克》中他谈到“为何历史永远都要回到‘敖德萨阶梯’”一般,我们真正需要的也许是不断回到影像,回到谜样作品中去追寻历史的谜底与真理。
“真实电影”的理念,在克里斯·马克这个“电影界的普鲁斯特”那里,本身就构成了另一种和名字、背景、经历无关的真实,在摄像机后面,他隐藏着,只有在被呈现的画面里,“真实电影”才从人类记忆最初的原点开始,连接历史,讲述历史,并重写历史。人类记忆中有战争,有暴力,有革命,有反抗,当在“雕像也会死亡”的历史虚无主义和宿命论面前,克里斯·马克正是用他的记忆连接了人类可能的“遗忘”:《美好的五月》阐述美好生活的可能,却回到了审判、罢工、殖民的“记忆”,“但是对于巴黎的5065名囚犯来说,5月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所以过去和现实的命运是相连的,“只要贫穷还存在,就没有富足;只要悲伤还存在,就没有快乐;只要监狱还存在,就没有自由。”《远离越南》站在不在场的巴黎,但是克里斯·马克用“为实现新作品”的工作小组,以集体的力量审视不正义的战争,而越南又和巴黎紧密相连,“我们没有拿起武器,我们生活在远离越南的地方,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制作电影,越南不是越南本身的问题,这是斗争的样本。”《没有猫的笑容》用诗化的旁白回溯20世纪的政治史,美国轰炸越南、国内反越战浪、伊朗的内战、玻利维亚独裁者的垮台、意大利爱尔兰的街头抗争和《战舰波将金号》的影像连接;《红在革命蔓延时》则以当时整个世界的政治抗争运动为主题,细数越战、切·格瓦拉之死、法国五月学运、布拉格之春、智利民选总统阿言德崛起等事件,在“人们点燃了希望之火,可是有人将它熄灭,于是湖泊变成了沙漠……”的极权中,喊出了“我们要革命”的呼声;《如果我有四只骆驼》再次回到“照片小说”,克里斯·马克把在26个国家所拍摄的照片集合在一起,用三种评论的声音连接起了现实和想像、贫穷和富裕、真人和墙上涂鸦、孤军与群众……
图像和图像连接,声音和声音连接,克里斯·马克把自己的工作小组取名SLON,就是要把图像、声音、显影、视听的首字母组合在一起,连接不曾遗忘的记忆,连接不该遗忘的历史,而在所有的连接中,他对于“现实”的态度是否定的,“过去的历史是一种死亡,回忆就是再死一次。”克里斯·马克的种种努力似乎要跳出历史决定论的陷阱,但是当他说出“时间可以治愈一切,除了伤口”这句话的时候,最后一封信其实指向了不可知的未来,甚至在省略号的叙事中否定了现在——在伤口未能愈合的现实里,在“万物无常”的历史中,无论是东京银座那些巨幅的广告牌,还是在日常生活中变得摩登的每个人,无论是在摇滚乐影响下的日本青年,还是沉迷于科幻故事的孩子,都无法逃离“再死一次”的宿命,而克里斯·马克对于革命、对于抗争、对于自由的追问,激进中弥漫着悲观情绪,就像《堤》中的那人,看见的无非是最后自己的死亡,它曾经发生,它以后还会发生。
连接变成了一种循环,传递的是克里斯·马克对于人类整体的失望,所以在这个“五角形”的现实世界里,那个“第六边”是另一种存在,它是象征,它是隐喻,它是虚构,而人类之外的猫似乎就承担起了这一意义,在克里斯·马克的影像中,猫睡在音乐声中,猫被抚摸,猫独自行动,猫被命名,在他看来,猫是比人类更高级的生命形式,甚至“巴黎墙上的猫”成为正义的化身,1957年,克里斯·马克在朝鲜战争结束四年后访问朝鲜,用自己的镜头拍摄了“朝鲜人”的日常,但是当这一影集被安排在韩国“反革命博物馆”展出时,有人骂他是“马克思主义狗”,2009年后,当他回忆这段经历时说:“我并不在意。自从有了史努比之后,‘狗’这个词在我这个猫统治的世界里不再是一种侮辱。”
猫统治的世界,总是对人类不屑一顾,当克里斯·马克在50年后回忆那段经历,是不是也在重写记忆,而在这个重写的文本里,猫完全成为了与现实无涉的化身,猫在自言自语,猫在独自游荡,猫听着电子乐器传出的音乐,一只六边形的猫站在巴黎的高处,看不见贫穷、绝望和监狱,也看不见记忆,它用人类之外的声音说:“巴黎在五月变得如此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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