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多·佩索阿』2.0
★《我渴望》 我渴望——默默无闻,因默默 无闻而享有宁静,因宁静而成为 我自己——让这些填满我的日子, 我的渴望不会比这个更多。 那些惹上了财富的人——他们的肌肤 由于金色的疹子而发痒。 那些命运朝着他们哈气的人—— 他们的生活正在败坏。 对那些把幸福当成太阳的人来说, 黑夜已经降临。 但对什么也不期望的人来说, 来到的一切全都可喜。 ★《收拾行装,但没有目的地》 收拾行装,但没有目的地! 出发,去向对万事万物的普遍否定, 乘坐装饰华美的虚幻的航船—— 那些缩微的、童年的多彩航船! 收拾行装,去往伟大的放弃! 不要忘记,除了毛刷和剪刀, 你无法获取之物那么多彩的距离。 一劳永逸地收拾行装! 你算得了什么,在生活中一无是处—— 越有用就越无用—— 越真实就越虚假—— 你算得了什么,你算得了什么,你算得了什么? 出发,哪怕没有行装,也要向着你多样的自我前进! 除了无,这个住满了人的世界与你有何关系? ★《好吧,我不大对劲……》 好吧,我不大对劲…… 请允许我从大脑里的争论中分神出来。 我不大对劲,好吧,跟其他事一样,这很正常…… 我是否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但我不过是在重复自己。 是否爱必须永远? 是的,爱必须永远, 但只在爱中永远,当然。 我再说一遍…… 人把自己的生活搞得多糟糕啊! 好吧,好的,我明天把钱带来。 哦伟大的太阳,你对此一无所知, 你肯定很幸福,因为无法盯视这平静而无法抵达的蓝。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 我开始明白我自己。我不存在。 我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和别人把我塑造成的那个人之间的裂缝。 或半个裂缝,因为还有生活…… 这就是我。没有了…… 关灯,闭户,把走廊里的拖鞋声隔绝。 让我一个人待在屋里,和我自己巨大的平静待在一起。 这是一个冒牌的宇宙。 ★《我下了火车》 我下了火车 对那个偶遇的人说再见, 我们在一起十八个小时, 聊得很愉快, 旅途中的兄弟之情。 很遗憾我得下火车,很遗憾我得离开 这个偶遇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朋友。 我感到眼睛里满是泪水…… 每次道别都是一次死亡…… 是的,每次道别都是死亡。 在那列我们称作生活的火车上 我们都是彼此生活中的偶然, 该当离去时,我们都会感到遗憾。 所有人性的东西打动我,因为我是人。 所有人性的东西打动我,不是因为我有一种 与思想和教义的亲缘关系, 而是因为我与人性本身的无限的伙伴关系。 那个哭着,不想离开 那栋房子的女仆是因为怀旧, 虽然她在其中被粗暴地对待…… 所有这些,在我心里,都是死亡和世界的悲伤, 所有这些,因为会死,才活在我的心里。 而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重游里斯本(1923)》 不,我什么都不要。 我说过什么我都不要。 不要带着结论来找我! 唯一的结论是死亡。 不要给我提供美学! 不要跟我谈论道德! 把形而上学从这儿拿走! 不要试着卖给我完整的系统,不要用那些进步烦我, 不管是科学的(科学,我的上帝,科学!)—— 科学的,艺术的,还是现代文明的! 我做了什么危害神灵的事? 你如果掌握了真理,你就留着! 我是一个技术人员,但我的技术仅限于技术领域, 除此之外我就是疯子,而且有权如此。 有权如此,你听清了吗? 让我一个人待着,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你想让我结婚,徒劳、循规蹈矩,而且纳税? 你想让我与此相反,处于所有的反面? 如果我是别人,我就跟你们大家走。 但我是我自己,所以走开! 想进地狱的话不要拉我, 除非是我自己想进地狱! 为什么我们非得一块儿去? 不要抓着我的胳膊! 我不喜欢胳膊被抓。我想独自一人。 我告诉过你我只能独自一人! 我讨厌你劝我合群! 啊蓝天——和小时候一样—— 完美的空洞,永恒真理! 啊温柔、沉默、祖先的特茹河, 天空映入其中的微小的真理! 啊重访悲伤,今日的里斯本,逝去的时光! 你什么都没给我,也没拿走我什么,对我你什么都不是。 让我平静!我不会停留太久,我从来不停留太久…… 只要沉默和深渊还没来,我就想独自一人。 ★《星期天,我要以别人的名义去公园》 星期天,我要以别人的名义去公园, 满足于我的隐姓埋名。 星期天,我会幸福——他们,他们…… 星期天…… 今天是没有星期天的一周…… 根本没有星期天—— 从来没星期天—— 但下个星期天总会有人在公园里。 生活继续, 特别是对于那些敏于感觉的人, 多多少少对于那些思考的人: 星期天总会有人在公园里…… 不是在我们的星期天, 不是我的星期天, 不是星期天…… 但星期天总会有别人在公园里…… ★《哦,让一件事未完成的新鲜感!》 哦,让一件事未完成的新鲜感! 不负责任就是积极地奔向野外! 让自己完全不可靠是多好的避难所啊! 预约的时间过去了,我可以更轻松地呼吸了。 我用存心的忽略,错过了一切, 我一再等待去参加的动力,却知道它不会来。 我自由了,反对井井有条的衣冠社会。 我赤裸着跳进想象的大水。 太晚了,我无法同时置身于两个地方, 刻意同时…… 不管怎样,我要留在这里做梦遇诗,用斜体字欢笑。 静看生活流去,多么有趣! 我甚至无法点燃下一支香烟……如果这是行动, 那么告诉别人,就让他们在生活的非遇中用行动等我吧。 ★《雨》 雨下得很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外面的黑暗中,有什么要坍塌…… 起伏不平、群山环绕的城市,今天看起来像一片平原,一片被雨水覆盖的平原。举目四望,周围的一切都是雨水的淡黑色。 我满脑子的古怪感觉,这些感觉全部都是冷冰冰的。对我而言,此时的风景似乎都蒙上一层雾,而那些建筑物就是遮住风景的雾。 一种源自我不再是我时会变成什么的精神病前兆揪住我的肉体和灵魂。一种对未来死亡的荒谬回忆使我的脊骨一阵战栗。在直觉的迷雾中,我感到自己像是雨中坠落的死物,呼啸的风在为我哀悼。未来再也感觉不到的寒意吞噬着我现在的心。 ★《我没有抱怨》 我不会愤世嫉俗,因为愤世嫉俗属于强者;我不会逆来顺受,因为逆来顺受属于高贵的人;我不会缄默不言,因为缄默不言属于伟人。我不强大,不高贵,不伟大。我受难,我做梦。我因弱小而抱怨。既然是艺术家,我就使我的抱怨变得悦耳动听,去做我认为美丽的梦,借此娱乐自己。 我叹惋自己不是孩子,否则我便可以相信梦。我叹惋自己不是疯子,否则我便可以阻止周围的人接近我的心灵…… 把梦看做现实,又过于认真地活在梦里,使我这梦里生活的虚幻玫瑰长出了刺:因为我看见了梦的缺陷,于是,连做梦也无法让我高兴了。 即便把窗子漆成彩色,也无法挡住窗外生活的嘈杂声,而窗外人并不知道我的观察。 悲观主义的创立者是幸福的!除了从已实现的事物里得到安慰,他们可以从宇宙受难论中找到快乐,并将自己纳入其中。 我不抱怨世界。我不以宇宙的名义抗议。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受难,我抱怨。但我不知道受难是否属于正常,也不知道是否人类都要受难。我何必要知道呢? 我不知道我受的难是否是我所应受(被追猎的鹿)。 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悲哀。 ★《人类的平庸》 人类的迂腐平庸令我感到生理反胃,这是它的唯一特点。有时候我刻意去加重这种反胃,就像人们通过催吐来减轻呕吐感。 我钟情于一种漫步方式:清晨,由于我像惧怕监狱一样惧怕即将到来的一天太过索然无味,如同惧怕监狱一样,我缓缓走过还未开门的商家店铺,聆听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或妇女对男人说起的闲言碎语,他们的无意交谈像某种讽刺的施舍——闯入我漫天冥想的无形意识流中。 这些语句的衔接总是采用一些陈词滥调……“然后她说……,”语气中暗示着接下来要说的话。“如果不是他,那就是你……。”然后回答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愠怒的抗议,已超出了我的听觉范围。“你说的,好的,先生,我听到了……”,女裁缝用尖利的嗓门宣布,“我妈妈说她不感兴趣……”。“我?”她同伴(那人将午餐装入白纸包带了过来)的惊讶并未说服我,大概也没有说服那个说话轻佻的金发女郎。“事实上应该是……,”那四个姑娘中的其中三个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将污言秽语淹没……“然后我直接走到那个家伙跟前,站到他面前,我是说,正好与他面对面,乔斯,你想想……”,然后那个可怜的人在说谎,因为办公室主管——我可以肯定地说,另一个竞争对手将被考虑升为办公室主管——他才不会在那些办公桌围成的竞技场上接受那个草包角斗士的挑战。“然后我就离开了,去盥洗室里抽了根烟……”那个裤子上打了个深色补丁的小伙子笑了起来。 其他单独或结伴而来的人没有说话,或者他们说了什么而我没有听见,但我能听出他们的声音来,对我敏锐的直觉而言那些声音是谁的都显而易见。我不敢说出去——或者甚至不敢——把我从他们下意识流露的卑劣和污秽的狡诈里偶然看到的东西——写下来,即便我可以马上把写下来的东西撕掉。我不敢说出去,因为催吐之后,吐一次就足够了。 “那个家伙喝得醉醺醺,甚至楼梯都没看到。”我抬起头。至少这个年轻人是这么描述的。这些人描述时更能让人接受,这时他们忘记了自我,他们在描述时忘记了自我。我的反胃得到缓解。我看见了那个家伙。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甚至那些并无恶意的粗话都令我振奋。愉快的微风掠过我的前额——那个醉醺醺的家伙甚至看不清楼梯的台阶——或许楼梯是人类跌倒、摸索和推挤出的一条通往褶皱幻影的路,它只是一面墙,将建筑物后陡然下降的陡峭阻隔开来。 耍些小伎俩、说三道四、大声吹嘘不敢做的事情、每个可怜造物的心满意足(他们的心灵带着无意识的意识)、挥汗如雨和散发臭味的性事、像猴子互相抓挠一样的开着玩笑、对自己彻头彻尾的微不足道毫无所知……所有这一切留给我一个产生于混乱梦境的、荒谬而卑劣的、像动物一样的印象,来自于欲望湿淋淋的外壳,来自于情感咀嚼过的残渣。 (杨铁军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