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之力，少年雪白 ——雪小禅《少年雪白》读后

雪小禅有一颗少女心。她是70后，早就人到中年。但无论面容还是身姿，神态还是心态，都几无岁月的痕迹，相当“雪小禅”。恰是生生之力，少年雪白。

《少年雪白》是雪小禅的新书。2019年5月出版。正式上市应该是6月初。我在第一时间，便将此书购入囊中，并迅速地读完。小禅的书我读过不少，书房的书架上，有属于“雪小禅”的两格。大概有小二十本。从早期的小说集《倾城记》，到后来的散文集《如果春天去看一个人》，以及传记文学《裴艳玲》，我都有且熟读。但这本《少年雪白》，却有其更高的文学水准和文化底蕴。因为此书还有个副标题——手贴志。

手帖志。这是《少年雪白》的主题和内核。雪小禅不仅是个作家，还懂书法，会唱戏。她好古。多年来，她不仅待在自己名曰“禅园”的家里写作，还到处游走讲学，见识了不少古人的碑帖真迹。“欧颜柳赵，苏黄米蔡”。真的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这些碑帖，有些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还有些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也有一部分，流失在海外的博物馆。也有些私藏在个人手中。从这些碑帖里，小禅看到的不仅是“行草隶楷篆”，更看到了家国历史、个人悲欢。

每次赏帖归来，她便静坐禅园，煮一壶老茶，听着昆曲的老唱片，为这些碑帖写下一篇篇文字。于是，便有了这本《少年雪白——手帖志》。读这本书，不仅能让我们感受雪小禅文字的空灵，还能感受古人手帖的气韵。

书分四部分。是真正的图文并茂。那些碑帖的照片和雪小禅的文字相映成趣，相得益彰。第一章“有匪君子”，第二章“凯风自南”，第三章“呦呦鹿鸣”，第四章“光阴夜白”。前三章的名字皆来自诗经，思接千载，古淡天真。与那些《奉橘帖》《寒食帖》《山河贴》《伯远帖》们气质相同，与那些“甲骨文”“隶书”“狂草”“魏碑”“瘦金体”们，气韵相通。小禅真是颇费了心思。

“有匪君子”一章，我尤喜《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这是晋代王羲之写给朋友的便条。用这等壮阔美丽的书法写一张送橘子的小便条，岂不是杀鸡用了宰牛刀？可其有趣也正在这里啊！雪小禅也说：“‘橘’这个字太好了，有灵异的妙清，染了人间烟火，却又脱离了人间烟火。若叫《奉桔贴》，意境就轻浅了许多……就这么简单的十二个字，却是清清爽爽的日常和人间情意……”

是标准的“小禅”式赏读了。这些碑帖是手作的遗产，自是“我手写我心”。她于是抛开书法的角度，抛开那些“琴棋书画诗酒花”的雅量，回归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俗情。她在自己的审美维度里，写出了帖子本身所蕴涵的生活真意。

还有《花气薰人帖》。出自宋代的黄庭坚。“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这首诗我早就熟知，但字帖还是头一次见。 “花气薰人”四个字似有剑气，而到了 “八节滩头上水船”的时候，笔力又渐次淡了下去。似有无力写沧桑的味道了。还是雪小禅的赏析到位：“这‘薰’字用得陡峭……黄庭坚一身的才气，随意一抖就是珠光玉笔……”

这些句子，端的是入耳入心，相当“雪小禅”。我读着读着，也觉得春风扑面，花气袭人！

第二章的“凯风自南”，我尤喜《瘦金体》一篇。“‘瘦与金’，仿佛贫穷和富贵，凑在一起，居然有一种别致的味道和气息……是一枝清梅的瘦。枯而不甘。我喜欢那支棱出来的样子，一撇一捺彰显出不同凡响的意味……一腔子里的血全是清澈的……也像宋徽宗这个人，偏偏不喜做皇帝，偏偏把心，染在了琴棋书画里……” 小禅的文也真是绝了，字字句句，也都是又“瘦”又“金”。

我亦喜欢瘦金体。也曾心血来潮练过几笔。却终是写不出那份俊秀与挺拔。也许，它只能属于一个皇帝，既高贵，又荒芜。

第三章是“呦呦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古人的待客之礼，当真比现代要高雅得多。且看苏轼的《啜茶帖》吧。苏轼写过好多茶诗，其中的“休对古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几句，脍炙人口，无人不知。除了茶诗，他还有动人的《啜茶帖》。“道源：无事，只今可能枉顾啜茶否？有少事须至面白。孟坚必已好安也。轼上，恕草草。”

也是相当亲切了。就好比给对方发了一条微信：道源兄，闲着也是闲着，来喝茶聊天啊。顺便我们讲一些只有当面才能说的事情。你儿子孟坚如何？想必一切都好吧。

雪小禅说：“这张公元1080年的小便条，简直有家长里短的快意！”但这次，雪小禅不仅赏悟了苏轼的手帖之意，还写到了他墨迹中的精神，“用墨丰腴，自由挥洒，风神萧散……飘逸空灵又高古……”书上亦有《啜茶帖》的照片，我看了又看，然后也泡一杯老茶，慢慢地，似品出了宋朝之味。

最后一章的“光阴夜白”里，写到了李叔同的“悲欣交集”。这是弘一法师圆寂前的四字，它“还原到了写字的最初，彻底地断了烟火之气”。是独属于李叔同的“弘一体”。雪小禅说这字是“平静，恬淡，沉稳……笔飞墨舞之间，全是佛门真意。”这也是我见过的最独特的字体，疏朗清瘦，骨骼清奇。有“风霜高洁，水落石出”的气度与高格。万事皆是空，事了拂衣去。人间无穷的玄机，便是“悲欣交集”。

这，就是雪小禅的“手帖志”，这，就是《少年雪白》。书里的每一个字，都自带光芒。有少年的英气，亦有精神的澡雪。小禅自己也说：“这是我最重要的一本书。”因为里面散发的，皆是生生之力，少年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