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一首诗
查看话题 >大火
一直以来,读诗是我获得平静的唯一方式。上周日,我在厨房里炒菜,牛肉下锅之后我想得加点干辣椒,打开橱柜翻了一圈,看见莎朗·奥兹的《雄鹿之跃》躺在一袋八角、一包炖肉料和一盒干木耳之间。几个月之前,我煞有介事地拿着那本诗集晃到厨房里,准备边炖排骨边看,可我根本没看,而是边刷手机边傻乐,随手把那本书扔进了柜子里。
这种事还有很多。每次出差我都强迫症似地往箱子里塞两本诗集,那种很薄、不占重量的。然后从来不看。不是几乎,是从来不。想想看,人能通过多少自我欺骗来获得虚假的满足感。不过后来我发现,不是我不想看,诗歌的纵深感和精神上的高度跳跃所产生的晕眩,要求一个人处在稳定静止的状态当中。我必须安安静静地读诗,否则就什么也读不了。
我一遍一遍地读雷蒙德·卡佛,我偷偷看莎朗·奥兹,安娜布拉迪亚那是我最想变成的那种人,而谢默斯·希尼是那种你清早下楼,希望在阳光里第一眼看见的男人。遇到奥登我可能会绕着走,遇到济慈我可能会一把抱住,陈育虹是那种六七十岁还会从淡江大学的狭窄楼梯上跳下来的女孩,我嫉妒余秀华因为直白是种天赋。看了任航的诗之后我大脑空白了一晚上。
任航是海啸级别的震撼。
现实生活中如果有人说他是诗人,我会躲开。好笑的是我自己也写诗。当然那不算什么诗,顶多是情绪和记忆碎片的混合物。我怕纯粹的诗人,某种程度上是害怕认清自我——诗人是天生携带联结器的隐秘通道,提供一条通往本我的隧道。一个人走夜路,我怕。另一个原因恰好相反,我相信诗人们终其一生都在缓慢、坚定地关闭和大部分人交流的通道,将某种清醒投射到纯粹精神性的努力之中。我怀疑自己拥有阅读他们个人的能力。当然了,我也没这个机会。
卡佛是一种比较温和的存在。一个无线充电器,一种不具有挥发性的香水,只要读过他,似乎就能终身携带他的气味。
简单来说,雷蒙德·卡佛拥有一种传递在诗中完全没有写下的东西的能力。也就是说,他没写出来的东西远比写出来的多,而那些没写出来的东西才是给你力量的东西。所以卡佛稀有而难得。卡佛的诗歌日常,朴实,任何人都读得懂,但它们不是它们本身,它们对读者悄然发生作用。
“我们把嘴唇贴在杯子的珐琅边,
心想这浮在咖啡上的油脂
总有一天会让我们的心跳停止。
…
我冷漠地磕碎一只漂亮的来亨鸡的蛋。
你的眼睛变得朦胧。你转过头,越过屋顶
望向大海。连苍蝇都静下来了。
我磕开另一只蛋。
我们确实已彼此看低。”
(摘自《早晨,遥想帝国》)
这是我非常喜欢的卡佛的一首诗。他用短短三个场景,叙述了一场婚姻生活的破裂。在这个场景里,没有人说话,没有任何关于爱的叙述。一对夫妇在喝咖啡,丈夫剥开一个鸡蛋,妻子望着大海。“连苍蝇都静下来了”,这个短语像是一场电影里由长镜头转向特写的转折点,像贝多芬音乐中特有的长停顿,又像是一场暴雨之前连风都停滞的街道。我们的视线看着苍蝇,它停在靠近海边的房间墙壁上,一动不动,没有搓着前腿,没有发出嗡嗡的响声,一种真空般的静默。然后我们明白,有些事情发生了。这些重要的事情在诗之外。
“ 稻田浮在月光下
就连潮湿的槭树叶也黏在
我的挡风玻璃上。告诉你玛丽安
我很快乐。”
(摘自《从奇科出发的高速公路99号东》)
也是两个日常场景。“稻田浮在月光下”,事物只能浮在什么之上,而这里,有重量的稻田“浮”在没有重量的月光“下”,光线拥有重量,因为诗人的长久的凝视。“潮湿的槭树叶也黏在我的挡风玻璃上”,树叶会阻挡驾驶者的视线,但是诗人没有用雨刷把它清理掉,他注意到那是一片槭树叶。“就连….也黏在…”。事物之间的亲密感。一种由温柔的感情而引发的移情心理。因为他感到快乐。
一个诗人会教会你如何和这个世界建立亲密关系。卡佛写的每一首诗里都有一束恒定的目光,把那些看似毫无联系的事物照亮,让它们彼此联结。
把叙述日常发展成为一种风格得要感谢美国诗人。他们为细小的、琐碎的、无关紧要的然而又充满暗示性的日常生活找到了栖息地。而同时他们又延续了英诗对于隐喻、互文、用典的传统,用非常聪明的方式软化了诗歌那种硬邦邦的外壳。读一读维多利亚时代以来的英国诗人,你就能立即明白读英国诗歌对文化修养的要求有多高,不了解西方宗教、西方哲学历史根本寸步难行,还得知道很多神话传说和民族风俗,简直费死脑细胞。哪怕好读如希尼,也是各种隐喻乱飞,得知道爱尔兰独立运动啊,英国殖民掠夺政策啊等等各种社会背景。但是美国诗人完全跳出来了。他们做的就是替我们这种没文化的人揉揉肩膀,按按太阳穴,来一段睡前ASMR,然后用黑人那种慵懒的声音对你轻声说话。他们剥光一切有关诗歌的形式,直抵核心。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日常生活和精神语言的边界逐渐模糊,诗的力量被放大了,同时也被消解了。它变得危险,令人不安。比如莎朗·奥兹的诗。
莎朗的诗描写性的很多,但我不想用“大胆”或者“惊世骇俗”这种字眼去形容莎朗奥兹,因为这会把人们对莎朗奥兹的诗的想象拉低到最低级的层次。莎朗写的性绝不仅仅只是性,它影射了很多社会议题,比如强奸。
“那个黑头发的瘦子,
开始强奸她最好的朋友。
金发的家伙站在她上方,
把他的拇指戳进她下巴里面。
把他的下体插入她的嘴巴和咽喉。
两个赤裸裸的十二岁女孩,他说,
现在你们会知道被射五次
和猪一般被屠宰是什么样子。”
(摘自《女孩》)
莎朗用白描的语言写了两个未成年少女被强奸、杀害,其中一个幸存者站在法庭上举证的整个过程。这是我看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一首诗,诗里的每一个字都让我难受,恶心,不安。这种不安不是针对莎朗奥兹,而是这首诗背后暗示的女性处境。我不安,更因为我白活这么多年,本身身为女性,对女性遭遇的困境一无所知。
女性受辱的情节在影视剧里比比皆是,真实的视频也很多,但冲击都没有这首诗来的剧烈。我想恰恰是因为莎朗奥兹的写作风格是从不渲染。惨叫声,强烈的视觉冲击会唤起我们的愤怒而不是恐惧,而文字的白描显示了真相:当女性受害时,她面对的是一个无声的世界。
她无法得救。
有人说,诗歌不应该承担社会责任。我觉得这个不是社会责任的问题,是能力问题。拥有善意,接受万物平等观念的人,不论是艺术家还是普通人,都会不自觉地在自己的言谈和作品中表现出某种深层关怀。莎朗直面美国现实生活中的偷窃、吸毒、自杀、性侵。她对美国青年街头反抗运动的描写,对女宇航员牺牲的描写,都属于重要的公共题材。这在诗人领域里很难得,中国的诗人们大部分已经放弃了。
我爱莎朗的另一个原因是她完全摒弃了伤感主义。这是女诗人最容易犯的毛病。一旦你陷入自我怜悯,沉溺于无用情绪,就很难再有大视野。
发现任航的诗非常偶然。我有在豆瓣上看诗的习惯,豆瓣是某种精神自留地,为数不多的一些人在豆瓣上坚持写诗十几年,而且无人发觉。因为坚持,你能知道他们做这件事多么纯粹,而纯粹某种程度上代表自我。他们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看到,完全为自己写诗。任航是其中一个。我看到他的诗的时候,距离他自杀已经快两年。
"《爱情》
我每次想到你,
也同时想到死。
《爱情》
充满了
危险、痛苦
和幸福感。
是幸福感,
而不是幸福。
《飞蛾扑火》
我不要做蛾
我要做火
我不是怕死
我只是想做
一回凶手
(摘自任航日记)
任航的诗像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大家都想进去看看,但都希望赶紧出来。大部分任航的诗没办法选出来,想看可以去他的豆瓣日记看。
任航是人体摄影师。他有一幅作品我印象非常深。

这张照片让我想到中国山水画。层峦叠嶂,一山又有一山,直到世界尽头。宋代的山水画里有一种宇宙感,比如范宽的《寒林雪景图》,有一种万籁俱寂感,充满天体的惘然和昧然。让人骇然。北宋五代的山水图尤其是雪景,都有宇宙的漠然和肃穆。任航这张照片莫名让我想起宋画,因为人体堆叠如同山体,任航本人在身体中跋涉,如同渺小如蚁如芥的我们在山水中跋涉,你不知道山的那一端是什么,宋人也没有告诉我们。任航告诉我们了。是虚空。
任航的诗和摄影都是赤裸的。但那里头传递了一种特别哀伤的东西,我觉得是欲望和创造也解决不了的寂寞感,是人的情欲面对整个宇宙的无情时的寂寞感,不可解。
最近在读杰克·吉尔伯特的诗。他的诗某种程度上是对任航的“无解”的回应,也可以做个结尾。因为我写不出比这个更好的结尾了。
"《大火》
爱与所有东西无关。
欲望和兴奋比起它不值一提。
不是身体发现了爱。
而是身体把我们带到那里。
那不是爱的唤起了爱。
那不是爱的熄灭了爱。
爱掌握我们所知的一切。
激情常被人称作爱,
最初也让一切焕然一新。
激情明显是条小路
但不会带我们抵达爱。
它开启我们精神的城堡
让我们可能找到爱——
藏在那儿的一个谜。
爱是许多大火中的一种。
激情是许多木头燃起的一种火,
每种木头都释放独特的气味,
让我们知道了这许多种
不是爱。激情是纸片
和小树枝,他们点起火焰
但无法维持。欲望自灭,
因为它试图成为爱。
爱被胃口日渐蚕食。
爱不持久,但它不同于
不能持久的激情,
爱凭不持久而持久。
以赛亚说每个男人都为自己的罪
行在大火里。爱允许我们
行在我们独特心灵的美妙音乐里。
微信公众号“麦坦”。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