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妥特的问与答
我来到了使者妥特面前：“此生不可能完美，我想求一死。”
“这里并不是求死的地方，你找错了。我只负责送走将死之人，回收他们的记忆，从不干预人类生死。”妥特回答。
“那我能预知这一生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吗？”
“此生是天机，按规定是不能问的。”
“那我可不可以问问来生？好让我决定要不要早点过去。”
“你想问什么？”
“我还有来生吗？”
“你是否有往生的记忆？”
“没有。”我仔细思索了一番，“即使有，我也无法将之与梦境区分开来。”
“那大概是没有往生吧。”
“那就是说我还有来生咯？我的来生过得好不好？”
“想看也可以，就是要费一番功夫。眼下有那么多逝者要送，我忙不过来。”
“我可以帮你完成手头的工作，只要你肯帮我看看来生。”
“大概需要三个月的时间，你能坚持下来吗？”
“没问题！”我有些兴奋。
我开始学习如何回收记忆。逝者的肉体早已解散，一种名为“记忆”的抽象物质还牢固地凝聚一体，被传送到使者们的工作台上。把记忆一段段地剥离，并分门别类地置于“出生”、“伴侣”、“教育”、“事业”、“健康”等容器中。
“为什么非得分开来呢？”我不理解用意。
妥特指了指天上：“记忆守恒，而‘上面那位’不爱看一模一样的故事，重新组合它们也是我的工作。”
记忆提取完了，剩下一张竹荪状的容器，叫做“网”，它会被发给新生的孩子，缠绕新的记忆。
“你干活很细致。如果使者们都有这样的手艺，人们就不会梦见自己的往生了。”妥特查看我交出来的头几张“网”。
“默许人类受到往生记忆的困扰，也是‘上头那位’的旨意？”我戏谑道。
妥特发出笑声。它的声音、神情和躯体，都没有透露一点有关性别的信息。所谓笑声，也不过是气流的声音，没有情绪伴随。
“凭你的聪明和灵巧，何至于在此生将自己置于‘一心向死’的境地？”妥特的语调中庸，但这样的劝慰还是让我一下子捉到了把柄。
“你这是在干预人类生死。”
“你的生死，哪是我能干预的。”妥特轻描淡写地接。
第一天的工作说不上得心应手，但也勉强按时完成了，我向使者寻问食物和床。
“我自己是不需要这些的，但因为来访的人多，我也就准备了一些。”妥特指了指冰箱和角落里的折叠床。
“多？人在哪呢？”
“就在这里，你们互不相见而已。”
“他们来这里的目的都和我一样？”
“有的一样，有的不一样。”
饱餐后，疲惫驱赶了好奇心，我和“其他人”一起，在同一张床上入睡了。我梦见刚刚被割草机翻过的草地，新鲜的伤口散发着清新的味道，但是光有气味，却没有机械的轰鸣。过分真实的气味指引我醒过来、翻身，我看见妥特正伏在桌前削一把新鲜的芦笋。
“你的嗅觉可真是惊人。”妥特眼睛没抬，但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困倦。
“你不是不需要食物吗？”我干脆坐起来。
“我喜欢削芦笋这件事，这是我从逝者的记忆中学到的‘娱乐活动’，也许我生前很爱吃芦笋吧。”它说‘喜欢’二字，但脸上没有愉悦的表情。
“你是不是获得了永生？”
“永生？也可以这么说吧。”
“如果获得永生，喜欢还是厌恶，还有什么意义呢？喜欢的也必然会变成厌恶，厌恶的也不得不重新喜欢上，毕竟‘永远’太长，可供消费的事与物反而成了‘有限供应’。”突如其来的感悟在我腹中徘徊，终究没有一吐为快，为的是避免伤害一位可能早已失去了感情能力的使者。
我的内心还在激动着，人们通常期盼的美好人生必然具备“长寿”这一属性，越长越好。“如果生命一望便是尽头了，那不如就马上结束这一生好了啊。”我常常因此苦恼。生命也真是有趣，其存在的意义和大部分哲学竟都是在为其本身感到苦恼不已。
“今天的逝者中，有一个26岁的女孩，她从13岁开始受到病痛折磨，病逝前那一年发表了一本惊世骇俗的文章。我恰好读过。”我向妥特叹惋这生命一场。
“圆满的一生。”妥特淡然评价。
“圆满？那如果她并没有出版那本书呢？”
“那也不影响她的圆满。”
“为什么？她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妥特沉默了。
“看来你与我判断好坏的标准并不相同，那要怎么帮我去看来世的好与坏呢？”我震惊地质问它，“还是，你认为人生都是圆满的，不分好坏？或者，你根本就无法看到我的来世吧？记忆都还在那些瓶子里，我没有死，又怎么能预演来世的记忆！”
“你来这里还不到一天，就搞明白了这些，厉害。”它的语气里头一次有了真正的笑意。
“他们也都不知道这一切吗？”我的手指在周围的空气中划动。
“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这答案，就算找到了，他们做出的决定也各不相同。就像你，其实也并不需要这答案，你需要的只是说服自己的时间罢了。”妥特毫不慌张的陈述让我想象它生前是何等的智慧，但这也许只是死亡和永生赋予它的基础哲学。
“你猜测的没错，我既不能左右你这一生的命运，也不能提前窥探你的来生。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如果你痛快地结束了此生，你会变成我。”妥特继续说。
“这才是更重要的信息吧？”我再度要陷入错愕。
“也不重要。”妥特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我的判断，“仔细想想吧，这不会影响你的选择。你对来生好奇，说明你并没有放弃对生命的期待。即使我不告诉你轻生的后果，你也不会走上这条路。我说过，你不需要我给你任何提示。”
“‘上面那位’为什么选了你们呢？”
“对生命绝望的人不容易被经手的人间记忆所诱惑吧。”
“意思是，如果哪天你经不住诱惑，后悔了，还能有重新降生为人的机会？”
妥特笑了：“这才是真正的天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