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館札記》66-70則 文鈔
六十六
此則論李文石《舊學盦筆記》，全則塗去。
六十七
此則論宋芷灣詩，見《手稿集》112-113頁，起首部分脫簡，所餘以《豐湖漫草》始。
《人日同墨卿太守陰青原居士東林自准提閣至永福寺》：“東風燒到木棉枝，半欲青山叫畫眉。念我不來春六日，有人先踏草多時。僧僧茗供新年餅，寺寺苔侵舊客詩。一歲勝游重紀起，青鞋布襪老家資。”《黄塘村晚》：“細細雨腳湖光晴，依依夕陽樓一明。桐葉榕葉碧相映，竹鷄水鷄春共聲。一邨人家向背住，幾段山田高下畊。貪看黄牛騎水過，不覺遠寺鐘齊鳴。”《桃花》：“無人有人處，一水一橋前。”《春夜》：“水仙昔昔玉釵斜，已似秋娘嫁後鴉。不放讀書燈寂寞，一瓶新水浸桃花。”《湖居後十首‧之一》：“春來今幾日，湖草俱已新。新草續舊草，今人續昔人。人在天地間，豈不如草根？一鳥從東來，啄啄庭樹皴。側睇似相識，似笑湖居民。去年湖居民，今年湖居民。”《聞春鳥》：“城中人未聞，山中人已聞。耕田人始聞，不耕人不聞。”（易碩甫《天童山中月夜獨坐》：“此時聞鐘聲，此時聞松聲。此時聞澗聲，此時聞蟲聲。”）
《紅杏山房詩鈔‧燕臺賸瀋‧自記》：“間遇登山臨水，與夫交遊唱和、書畫題詞之事，性不耐煩，多不起草。清酒三升，揮掃為快。他日有傳其句為笑者。”按《滇蹄集》《答李堯山寄畫竹》云：“我生作詩不用法，縱橫爛漫隨所之。”《陳石士編修用王半山贈蔡天啓詩韻見贈次韻奉答》：“朝秣元祐門，夕刷開元堞。”自註：“連日談杜、蘇詩。”《見張船山歸田詩卷因次其韻》：“京華詩侶近應稀，蘭雪船山次第歸。蘭雪脆如跳雨鼓，船山警似著風旂。若論才力渠都健，倘問腰肢我稍肥。出處相望忽南北，焉知誰是與誰非？”《即事》：“三車河水灌花荄，一夜花牌次第排。麻雀聲中清夢醒，槖駝鈴鐸過斜街。”
《南行草》《出守雲南留別園中花木》：“行過藥欄有所思。”按第三字失拈，《滇蹄集》卷三《憶少年》第二“提筆直書五六行”亦然。(《復初齋文集》卷十五《同學一首贈顧南雅》：“芷灣才力之富，度越諸子，而其專力古人之時更少。”)(“少時聞父老言，吾鄉宋芷灣觀察，學人也。一日在蘇齋尚書處談藝，蘇齋曰：‘可惜芷灣一好人，不讀書！’芷灣愕然。又曰：‘汝讀書是一翻就過，算不得讀書。’又曰：‘汝詩才却好，何不作詩？’芷灣又愕然。師曰：‘汝詩是三杯酒後，隨筆一揮，如何算得作詩？’芷灣為之悚然，嘗謂余曰：‘老輩法眼可畏如此！’阮芸臺先生亦云：‘世人每矜一目十行之才，余哂之。夫必十目一行，始是能真讀書也。’”(引文出自沈宗疇《讀書作詩之法》))
《荊山守風》：“楊柳梢頭絕好風，人家涼睡綠陰中。勸君休把石尤罵，君自西征水本東。”按《池北偶談》卷十二：“董御史玉虬文驥外遷隴右道，留別予輩詩云：‘逐臣西北去，河水東南流。’初謂常浯，後讀《北史‧魏本紀五‧孝武帝》，深歎用古之妙。”(詳見第二百十五則。)《蘇文忠公詩》三十四《送歐陽主簿赴官韋城》：“江湖咫尺吾將老，汝潁東流子卻西。”《全浙詩話》卷四十二引《菊坡詩話》載邵兼山《真州別蔣湘帆》詩云：“春水方生君又去，此江東下我西迴。”黃仲則《兩當軒詩》卷三《十四夜京口舟次送別張大歸揚州》云：“春水將生君速去，此江東下我西行。”張亨甫《思伯子堂集》卷十二《口號別葉十三等》云：“雁辭南鄉人同北，水自東流客更西。”鄧湘臯《南村草堂詩鈔》卷十一《泊衡山重寄雲渠》云：“江水東行我西上，嶽雲北去雁南飛。”王夢湘《檗塢詩存》卷十《子蕃和榆垡題壁詩依韻再成》云：“夕陽西下我東上，賓鴻南飛君北行。”桃源數至，已成村落。填匡落套，了不為奇。芷灣此語，稍能振拔，如嚴海珊《詩鈔》卷五《柬同年金蒿亭明府》之“春水方生公欲去，桃花淨盡我重來”也。
《滇蹄集》卷二《杜鵑花盛開作歌》云：“君不見，杜鵑開，一株一株燒春來。又不見，杜鵑飛，一聲一聲不如歸。舉頭看杜鵑，低頭聽杜鵑”云。按此亦已成窠臼。唐徐凝《翫花》：“誰為蜀王身作鳥，自啼還自有花開。”《海錄碎事》引張承吉句：“杜鵑花發杜鵑叫，烏臼樹生烏臼啼。”王百穀《哭袁相公》云：“山上杜鵑花是鳥，墓前翁仲石為人。”盧士厚《寄諷魏惟度》云：“淚既可花亦可鳥。”《魏氏詩持二集》卷四選之，評曰：“比杜鵑也。”芷灣此詩，亦詞費無味。惟倪韭山《清明卜算子》曰：“紅笑紅啼兩不分，是杜鵑開也”，差有風致。參觀第二百十五則。
《船頭月下》：“江風泛泛送行人，江月逢人秋更親。忽想二千年上事，此間照過屈靈均。”《大江》：“無愁兒女沙淘盡，有恨英雄浪打降。”《感興》：“官船過處人環目，老婦幼兒排簇簇。直教看殺老東坡，彼自殷勤我感恧。當年我亦看官來，非仙是佛心疑猜。金銀燦燦霧中坐，簫管冥冥雲際臺。前導金童後玉女，世間何物貴如許？我生亦是好男兒，官今如虎人如鼠。吁嗟乎，……名士不在善罵坐，好官不在能怕人。”《雨》：“如絲復如繩，嚮晨已嚮午。……邨烟眠若夢，堤樹立而乳。”（簡齋《二十二日自北沙移舟作》：“近樹背人去，遠樹久凝立。”）《灘舟歎》：“灘灘篙聲酸，潭潭槳聲楚。舟子不欵曲，只訴灘舟苦。……官看灘頭石，一牙復一股。此股與此牙，生以舟為脯。我篙與之爭，作氣仗一鼓。天明一盂飯，戰鬥直至午。”
《滇蹄集》卷一《說詩》：“三百詩人豈有師，都成絕唱沁心脾。今人不講源頭水，只問支流派是誰。一”“塗脂傅粉畫長眉，按拍循腔疾復遲。學過邯鄲多少步，可憐挨戶賣歌兒。二”“學韓學杜學髯蘇，自是排場與眾殊。若使自家無曲子，等閒鐃鼓與笙竽。五”“文章絕妙有邱遲，一紙書中百首詩。正在將軍旗鼓處，忽然花雜草長時。七”《書平原君傳後》：“一笑已拌謝躄身，主賢從此繡絲頻。不聞寸策酬公子，此躄何能謝美人。”“蕭同叔子事堪哀，動地干戈為笑來。寄語美人歡喜口，春秋戰國莫輕開。”《記順寧郡齋景物》：“高樹前頭大竹厓，如椽如柱眾青排。勾留饞守朝朝看，可惜燒來味不佳。”
卷二《鄉思二十四韻》：“博笑盲姑曲，留歡鬼子醅。”按即洋酒，黃薌泉亦有《詠鬼子酒》詩。明末蕭伯玉《汴游錄》：“臘月廿二日，飲西洋葡桃酒，是葡桃汁耳，然大能醉人。周王孫云：藏已三十年，經久益妙。”《閻古古全集》卷四《戊申禊日詩》：“金尊傾倒荷蘭酒”，自註：“海南貢酒名。”《邨舍》：“莫道山行無一得，每逢邨舍覺塵消。兩三種花好到屋，八九轉水平下橋。唱午場鷄分隊飽，吠人籬犬入門調。即看童子酒壺暖，更見婆家蕎餅燒。”《雪霽》：“一雀下檐際，不鳴而目營。數雀又來下，啾啾相語聲。”《春日重題大觀樓》：“湖花湖柳此依依，天下春光兩燕飛。好水自頭連尾看，諸山從古到今圍。百年作客原如寄，竟日登樓只不歸。此曲莫傳王粲和，怕教游子淚沾衣。”
卷三《雁字》：“直將羲頡開天意，橫寫雲霄最上頭。”《到貴州》：“斛大山村斗大城。”《又題歌者扇》：“莫唱無愁曲，莫歌金縷衣。莫題明月扇，莫話錦雲機。舊館瀟瀟雨，新花緩緩歸。琵琶在江上，雙淚一齊揮。”《憶少年》：“老屋柴門樹打頭，青山屋後水門流。受書十日九逃學，恨不先生命牧牛。一”“世間何物是文章，提筆直書五六行。偷見先生嘻一笑，孃前索果索衣裳。二”（黃公度《日本雜事詩‧之五十九》詠女學生：“捧書長跪藉紅毹，吟罷拈針弄繡繻。歸向爺娘索花果，偷閑鉤出地球圖。”）按“樹打頭”、“水門流”皆不妥，改“老樹當門葉打頭，青山屋後水前流”，“五六”改“三五”便諧，“孃前”改“向孃”更佳。二詩意境風調，殊似徐文長《風箏圖》之作，如云：“偷放風鳶在家，先生差伴没尋拿。有人指點春郊外，雪下紅衫便是他。”（《青藤書屋文集》卷十二）《疫鬼哭》：“嗚嗚嗚，獨獨獨，疫鬼不能言，我代疫鬼哭。疫鬼亦有骨，疫鬼亦有肉。（刪二句）一自逢天災，未死受百毒。思水不得水，思粥不得粥。何況思藥湯，棄置堆草屋。（刪八句）昨日連理枝，今成孤生竹。昨日共命鳥，今成不祥鵩。只道走者生，誰憐死者酷。（刪二句）嗚嗚嗚，獨獨獨。一”《即事》：“月得三番雨，花開四照亭。盆池朝飲雀，蒲藻夜浮星。課僕深除草，聽孫淺講經。念從勞案牘，耳目幾回醒。”《缸魚》：“缸魚不自小，其樂亦悠哉。拳石藏身得，錢荷掉尾開。狎人游泳上，見月噞喁來。水尺江湖闊，天空無釣臺。”《四無》：“直到如今無才子”；“直到如今無神仙”；“直到如今無壯士”；“直到如今無美人”。《與應試諸生論文》：“俗士畫皮兼畫肉，神騅行氣直行空。一”“三分人事七分天，此論雖通未盡然。五”
《楚艘吟》《即景》：“樹生渡口天然好，山到江邊分外明。村路小橋通小市，春分時雨恰時晴。迎人酒艇三三唱，掛網漁舟兩兩行。此景不消圖畫得，衹須收拾有閒情。”後附芷灣詩話一則：“今人每喜作詩。余嘗謂哭不能如老杜，歌不能如青蓮，皆可不必作詩。今人每不喜人作詩。余嘗謂東家女子不能禁西家不哭其夫，西家女子不能禁東家不喜其子，皆不必不作詩。然則將何說之？從曰：只要好而已。”
六十八
George Borrow, The Bible in Spain (“Everyman’s Library”) 描畫處每有“匆匆不暇草書”之恨，未能酣放。雖云徵實難奇，異於翻空易巧，亦見其非作小說手也。
Saintsbury, Collected Essays & Papers, vol. II, pp. 58-59 謂 Borrow 通曉諸國語言，而於文學漠然置之度外，舉法國文學、德國文學為證。按此書 Preface 論西班牙文云：“her literature（她的文學作品） (scarcely worthy of the language（簡直配不上這種語言）)” (p. 2)，豈非本末倒置乎？
Ch. XII: “Le Sage has described them（the higher orders of Spain）as they were nearly two centuries ago（《聖人報》描述了他們（西班牙的高級官員）和近兩個世紀前一樣）... I do not think that they have improved since the period of the sketches of the immortal Frenchman” (pp. 119-120); ch. L: “Picaresque... the father of which... in whatever language, is Lazarillo de Tormes. Cervantes himself has immortalized this strand [the Playa of San Lucar] in the most amusing of his smaller tales, La Ilustre Fregona（《弗雷戈納》）”. (p. 440) 是於古人傑構，未嘗不寓目，特匪識趣所存耳。使其乏著述才，則異於 Mezzofanti 幾希（參觀 Lavengro, ch. XCII 引 Napoleon 語。）
Saintsbury 又謂 “He is wont to make a most absurd misuse of the word individual（他習慣於對“個人”這個詞進行最荒謬的誤用）.” (p. 77) 按是也。此書如 ch. IV, p. 41: “they have been individuals”, “individuals of the lower class”, “an individual who is capable of such baseness”; ch. VI, p. 56: “venture to attack an individual”; ch. XXIX, p. 272: “I saw not a single individual”; ch. XXXIV, p. 319: “The same individual came running forth”, p. 324, p. 325; ch. XLVII, p. 415, p. 417, p. 418; ch. LI, p. 457; ch. LII, p. 470 等，不勝枚舉。
Borrow 固通曉外國語，恐未精熟。余見 Lavengro（《拉文格羅》） 中有 “Le jument（牝馬）” 語，此書如 ch. XXII, p. 205: “les imbecilles（笨蛋）”; ch. XL, p. 362: “Je ne suis pas homme à semblable bêtise（我不是這麼愚蠢的人）”; ch. XLII, p. 375: “N’est pas que le sieur François est mort（那不是西耶尔 · 弗朗西斯死了吗）?” 皆足徵其於法文頗生疏，餘可例推。
Ch. XXX, p. 289 載 Alcalde 稱 Bentham 語：“The grand Baintham. He who has invented laws for all the world... The most universal genius which the world ever produced: — a Solon, a Plato, and a Lope de Vega.” 近人論 Bentham 者，如 Ogden 輩皆未引。
Ch. XXXII, p. 305: “A handless man a letter did write, / A dumb dictated it word for word: / The person who read it had lost his sight, / And deaf was he who listened & heard（一個沒有手的人寫了一封信/一個啞巴逐字逐句地口述了這封信/讀這封信的人是個瞎子/聽這封信的人是個聾子）.”
按 Katharine Briggs, British Folktales & Legends（《英國民間故事與傳說》）: A Sampler, 1977, pp. 105-7, “Sir Gammer Vans” (a specimen of non sequitur（不符合邏輯的樣本）): “Could they tell me whether the old woman was dead yet who was hanged last Saturday week for drowning herself in a shower of feather（他們能告訴我那個上星期六因為在毛毛細雨中淹死而被絞死的老婦人是否已經死了）?... a slice of beer, a cup of veal（一片啤酒，一杯牛肉）” etc.
參觀 R.L. Green, A Century of Humorous Verse, p. 275 引無名氏詩：“One fine day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 Two dead men got up to fight; / Two blind men to see fair play, / Two dumb men to shout ‘Hurray!’ / And two lame men to carry them away（一個晴朗的半夜/兩個死人站起來打架/兩個瞎子看了這場公平的比賽/兩個啞巴喊‘加油！’/“還有兩個瘸子把他們帶走）.”
參觀第七百三則論Théophile de Viau。吾鄉兒歌亦云：“亮月白叮噹，賊來偷醬缸。瞎子看見子，啞子喊出來。聾𦗭聽見子，折（蹩）腳別（追）上去，折臂抓住他。”
又同章 p. 306: “‘Fine places would some of these dingles prove for hermitages,’ said I. ‘Holy men might lead a happy life on roots and water, & pass many years absorbed in heavenly contemplation, without ever being disturbed by the noise & turmoil of the world.’ ‘True, your worship,’ replied Martin; ‘& perhaps on that very account there are no hermitages in the barrancos of the seven bellotas. Our hermits had little inclination for roots & water, & had no kind of objection to be occasionally disturbed in their meditations. Vaya! I never yet saw a hermitage that was not hard by some rich town or village.’” 按即“終南捷徑”之說。
Ch. XLIII, p. 387: “Who was it said that ‘Cervantes sneered Spain’s chivalry away（賽萬提斯（《唐·吉訶德》作者）嘲笑西班牙的騎士精神）?’ I know not; & the author of such a line scarcely deserves to be remembered. How the rage for scribbling tempts people at the present day to write about lands & nations of which they know nothing, or worse than nothing.” 按偏狹可哂。世知 Borrow 不好 Scott，據此則并不好 Byron 矣。原文作 “smiled”，非 “sneered” 也。W.P. Ker 論 Don Quixote 文中僅引 Hegel 駁Byron 此句語，未引 Borrow 也。Byron 致 Leigh Hunt 書痛斥 Wordsworth, Excursion 寫希臘風物為無知妄作（The Letters of Lord Byron, ed. By K.G. Howarth, “Everyman’s Library”, p. 114），不圖天道好還如此。
六十九
英人謂第一杯茶為 the Hostess’s tea（女主人的茶），蓋色香味尚淡，不堪敬客也。舊傭李嫗隸旗籍，多識前言，操京語每足與《兒女英雄傳》印可。嘗云：“酒喝頭鐘，茶喝二盞。”亦謂：“主之欵賓，禮宜如此。”法諺云：“La politesse est au fond du saladier（禮貌在沙拉下面）.” 謂食生菜，主先賓後為敬，可相發明。
七十
《方南堂先生輟鍛錄》一卷，道光十三年金楷、李堃校刊，印刷甚精，有阮仲嘉亨序。方氏詩未見，議論亦嚴滄浪、明七子之緒餘，似高實陋。以書頗罕覯，摘錄稍多。（《揚州畫舫錄》卷十二：“方貞觀，字南塘，桐城人。江鶴亭方伯春延之學詩，字寓秋聲館二十年。”卷十五：“南堂館於汪敬亭令聞家，與方息翁世舉為兄弟。”）
“有詩人之詩，有學人之詩，有才人之詩。才人之詩，崇論閎議，馳騁縱橫，富贍標鮮（按二字費解），得之頃刻。然角勝於當場，則驚奇仰異；咀含於閒暇，則時過境非（按“驚奇”四字杜撰不妥，不過周德卿“驚四筵，適獨坐”之意，而雅俗迥別）。譬之佛家，吞針咒水，怪變萬端，終屬小乘，不證如來大道。學人之詩，博聞強識，好學深思，功力雖深，天分有限，未嘗不聲應律而舞合節。究之，其勝人處，即其遜人處。譬之佛家，律門戒子，守死威儀，終是鈍根長老，安能一性圓明！詩人之詩，心地空明，有絕人之智慧；意度高遠，無物類之牽纏。詩書名物，別有領會；山川花鳥，關我性情。信手拈來，言近旨遠，筆短意長，聆之聲希，咀之味永。此禪宗之心印，風雅之正傳也。”（按即滄浪“議論非詩也，才學非詩也”之旨，而添出“學人之詩”一項。南堂所謂“學人”，與同光體所謂“學人”，用意不同。非謂詩學，乃窮究詩法詩律，功夫深而才情窘之意。）
“未有熟讀唐人詩數千百首，而不能吟詩者。是謂大藥，藥不效，是無詩種。無詩種者，不必學詩。藥之必效，是謂佛性，具佛性者，即可學詩。”
“眼前情事，有必須古事襯託而始出者。然用事之法最難。若本無用意處，徒取經史字面，鋪張滿紙，是侏儒自醜其短，而固高冠巍屐（杜撰，宜作“巍冠高屐”），綠衣紅裳，其惡狀愈可僧也。”
“點綴與用事，自是兩路。用事所關在義意，點綴不過為顏色豐致而設耳。今人不知，遂以點綴為用事，故所得皆淺薄，無大深意。”（當作“以用事為點綴”。）
“唐人最善於脫胎，變化無跡。謝惠連《搗衣》云：‘腰帶准疇昔，不知今是非。’張文昌《白紵詞》則云：‘裁縫長短不能定，自持刀尺向姑前。’裴說《寄邊衣》云：‘愁捻銀針信手縫，惆悵無人試寬窄。’非皆本於謝語乎？又金昌緒‘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岑嘉州則脫而為‘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家三拜先生則云：‘夜來有夢登歸路，未到桐廬已及明。’或觸影生形，或當機別悟。”
“作詩最忌敷陳多於比興，詠嘆少於發揮，是即南北宗所由分也。”
“喬知之《長信宮樹》云：‘餘花鳥弄盡，敗葉蟲書遍。’沈佺期《芳樹》云：‘啼鳥弄花疎，游蜂飲香遍。’一則秋氣蕭條，一則春光明媚，即此可悟用字法。”
“余最愛李頎一篇云：‘青青蘭艾本殊香，察見泉魚固不祥。濟水至清河自濁，周公大聖接輿狂。千年魑魅逢華表，九日茱萸作佩囊。善惡死生齊一貫，衹應斗酒任蒼蒼。’可謂見得到說得出。”（意庸調俗，議論為詩之惡劣者，南堂所賞者衹此乎？）（然《白氏文集》卷十五《放言五首并序》，又王壬秋《王志》卷二皆甚稱東川此首，故不可解。）
“《昌谷集》不知其妙處所在，良由余之性所不近也。”（又一條云：“長吉藉瑰詞險語以驚人，此魔道伎倆，正仙佛所不取。”）
“賈長沙‘走月逆行雲’，可為形容刻劃之至矣。試與韋蘇州‘喬木生夏涼，流雲吐華月’較之，真不堪與之作奴。”（自是寫兩種景物。）
“體製惟七律最難，須五十六字無一牽湊，尤忌刪去兩字便可作五言詩。”
“立題最是要緊事，總當以簡為主，所以留詩地也。使作詩義意必先見於題，則一題足矣，何必作詩？然今人之題，動必數行，蓋古人以詩詠題，今人以題合詩也。”
“詩中不宜有細注腳。一題既立，流連往復，無非題中情事，何必更注？若云時事之有關系者，不便直書題中，亦不應明注詩下；且時事之有關系者，目前人所共知，異代史傳可考，又何必注（謬論）？若尋常情事，無關重輕，而於題有合者，非注不明；既云於題有合，自應一目了然，又何須注？若云於題無甚關合，注解正所以補題，此即牽強湊泊之謂也，烏足云詩？”（詩中有注，如眼裡安金屑，南堂之論，尚其粗跡，宜參觀 Rilke 一九二三年六月一日致 Sizzo 爵夫人書。）
“用事選料，當取諸唐以前，唐以後故典，萬不可入詩，尤忌以宋、元人詩作典故用。”
“康熙己卯、庚辰以後，一時作者，古詩多學韓、蘇，近體多學西昆，空疎者則學陸務觀，浸淫濡染，三十年其風不變。究之徒有其貌，古人精神所在，正未嘗窺測及之。風雅道喪，猶未極也。近有作者，謂《六經》、《史》、《漢》皆糟粕陳言，鄙三唐名家為熟讕（‘爛’誤）習套，別有師傳，另成語句，取宋、元人小說部書世所不流傳者，用為枕中秘寶，採其事實，摭其詞華，遷就勉強以用之，詩成多不可解。令其自為疏說，則皆逐句成文，無一意貫三語者，無一氣貫三語者。乃僴然自以為博奧奇古，此真大道之波旬，萬難醫藥者也。但願天地多生明眼人，不為其所迷惑，使流毒不遠，是厚幸矣。”（指厲樊榭（鹗）浙派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