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
查看话题 >奶奶的蓝布围裙
今年五一我们回家,刚下车,奶奶就从屋里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边走边张望着。我走过去抱住她说:“奶奶,听说你想我啦”。她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不说话,只是笑。
我们一边往屋里走她一边摩挲着我的胳膊说我瘦了。进到屋里,爷爷坐在椅子上,奶奶非要把她坐的凳子让给我们,我们推来推去好久,她才好好坐下。有邻居陆陆续续过来聊天,她一遍遍起来让凳子找凳子。
我坐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有意无意地看她。感觉从我记事她好像没怎么变过,一直是这样奶灰色的短发。眼睛小小的,掉在一堆皱纹里,雾蒙蒙的。脸色黝黑黝黑的。牙齿一直黄黄的。身体很敦实,像一只盛满了酸甜苦辣的水桶。
不断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过来串门,奶奶就指着他们告诉我们该怎么称呼。也告诉他们,我们哪个是老大,哪个在家念过书......听完那些老人总要感慨:“乖乖,小孩一个个都长这么大啦,你们两位老人就享福吧。”爷爷奶奶就笑着应着不说话。
我六七岁的时候,爸妈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带着我妹妹走了。留下了我,还有被推土机推的几乎成废墟的房子。我跟着爷爷奶奶慢慢悠悠、曲曲折折地长大。不管现在怎样,回忆里全是他们对我的呵护与爱。
这几年,我避免回忆,拒绝想起,也不再记录,总觉得这样有些事情就会悄无声息地被忘记,就像从未发生过,但记忆深处已经渗进骨血的东西,怎样都不会忘记。终有一天它会带着你寻根问底,回到最初。
如今奶奶快八十岁了,本本分分、任劳任怨。婴儿的时候就和我爷爷订了娃娃亲,听了我爷爷一辈子的话,也伺候了我爷爷一辈子。没有享过什么福。
年轻的时候和我妈不和,处处刁难、总是挖苦。连带着我爸也成了她和我爷爷最仇视的人。日常琐事稍有一点不顺心,恨不得敲锣打鼓,还不忘添油加醋把全家人的脸面全抖落出去让全村人指点。
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妈经常说这些事儿,说的她自己掉眼泪,我们围着一圈也跟着哭。我妈还经常说如果和我爸没有出来,恐怕她的坟头已经长满了草。她说这些并不是要我们对爷爷奶奶怎么样,只是让我们知道她曾经所受的苦。
我时常想,奶奶之所以对我妈这么刻薄寡情,是不是因为她生的我是个女孩。
我心疼我妈,我也爱我的爷爷奶奶。所以我经常宽慰我妈:“你看你年轻时候他们对你不好,现在都还在我身上啦。他们平时对我这么好,我有时还冲他们发脾气呢,我要把你以前受的气都还给他们”。我妈就笑了,边笑边说你也改一改你的臭脾气。
我小时候敏感自卑又要强,性子还犟又野,年纪不大脾气不小。能够把我安稳带大,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一年级的时候不喜欢上学,经常从学校跑出来。被爷爷知道了他拿着树枝追着我满村子跑,追到了少不了一顿打。有一次打完了,我奶奶坐不住了,她领着我去学校,陪着笑脸跟老师解释说我的好话。
那个女老师非常年轻漂亮还很温柔,教我们语文,会弹钢琴还带我们唱歌。她当时应该是处于对一对老人带一个父母都不在身边的孩子的怜悯和同情,就领着我去她办公室教我弹琴。那是我唯一一次正儿八经地坐在钢琴前面。
我不想奶奶那么大年纪再在别人面前小心翼翼地说话,她的话并不漂亮,带着庄稼的粗糙。也不想再让漂亮的女老师费心。所以再也没有逃过课。
那个时候家里的锅屋隔了一小间作为爷爷的卧房,为了省钱,没有通电。每天吃完晚饭,我就在煤油灯下写作业,爷爷带着老花眼镜辅导我功课。做完作业,必须要撸一下鼻涕,因为鼻孔里全是吸进去的黑色煤油。
爷爷喜欢说书讲历史,晚饭后经常有老人过来边听边聊,我写完作业就窝在奶奶的怀里听他们说,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有一年端午节,奶奶一直催着让我去问爷爷在集市上买了什么,我慢吞吞地过去问,爷爷说啥也没买。奶奶就冲过来了,然后爷爷笑着从他手提袋的夹层里拿出了一件衣服。粉红色的、前面有很多小草莓图案的圆领短袖,这个样式的衣服当时很流行,邻居的小孩几乎都有,我一直想要但从来没有说过。
当时我拿着衣服就跳了起来,又是笑又是叫的,迫不及待地就往身上套。爷爷奶奶在旁边看着我,很满足的笑,那种满足就好像在看丰收的稻谷仓,眼里闪着光。
冬天的时候,奶奶总是围着她的靛蓝色粗布围裙,一直到她的膝盖上方。二十年前村里的年轻人还很多很热闹,冬天赋闲在家,他们就掷骰子、赌小钱。我奶奶围着她的蓝布围裙,跟着他们换了一局又一局。她不懂输赢顶多凑个热闹,她为的是掷花生的时候,赢的人能够给她一把花生。
等我放学到家,她就时不时地塞两颗花生给我。吃完了跟她要,她就说没有了。等我快忘记的时候,又塞两颗给我。后来我看到了她是从围裙兜里掏出来的,想吃了就自己掏去。不管什么时候掏,她的兜里总是有两三颗花生。
后来奶奶说,她怕我一下子吃完就没有了,她把花生藏在裤兜里,围裙兜里被我掏完了,她就悄悄地从裤兜里拿两三颗放进去。
在那个嘴馋了随手拿着冷饼包白糖就可以当做零食的岁月里,一把花生给了我无尽的念想和确幸。一颗颗圆圆胖胖的花生、奶奶带着油烟味的蓝粗布围裙,那是一片至今我都记忆深刻的舐犊深情。它让我满足和安全,让我觉得爷爷奶奶也可以是爸爸妈妈。
小学毕业爸妈决定把我接到他们身边读初中,我爸回来下达通知的那天,我和奶奶抱头痛哭,爷爷坐在烧锅旁,眼圈通红。一家老小的动静引得周围邻居探头探脑地过来问,听了原由,大家都说是好事啊。所有的人都说是好事,爷爷奶奶也说是为了我好,让我乖乖跟着我爸走。可是,没有人问我好不好,愿不愿意。
我剪掉了留了七年的头发,卖了八十块钱。去集市上给我奶奶买了一双千层底布鞋。那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钱给她买东西。她很开心,逢人就说......那天她说的话就像盛开的花,绽放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焕发着迷人的荣光。
就这样我的爷爷奶奶用他们笨拙的方式陪我成长,包容了我的任性和脾气,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爱。我很感谢他们,还有那些滋养了我童年的乡土万物。
我时常想起那段时光:
春天一来,上下学的路上一望无际绿油油的麦苗、家院后老槐树的幽香......
夏天纳凉的草席、井水冰镇后的瓜果、夜晚钓龙虾的乐趣、不绝于耳的知了声音......
秋收时,满屋子金黄的玉米、晒谷场上飞扬的灰尘,我蹲在门口小石磨上默默等待,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夜色中回来的爷爷奶奶......
冬天的夜晚,清冷的月亮地,奶奶陪着我去邻居的厕所起夜,她怕我害怕,一直在我看得到的地方说着话......
还有,总是坐着院子门口等我放学回家做饭的爷爷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