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异乡人

巴黎的地铁七号线分为黄线和蓝线两条线路，这两条线路的共同停运站的终点是Maison Blanche，然后就会驶向Ville Juif和Mairie d'Ivry两个方向，Maison Blanche，法语里“白色的房子”的意思，这让我想起以前在及尔工作，和司机Rachid的一段对话。Rachid是柏柏尔人，按照他的年龄来看的话，算是个老爷爷了，依旧还在工作。在及尔，有很多的家庭里的女性并不工作，所以经济来源还是需要依靠男性。和他聊天我有时会有些惊讶，虽然他当时在从事的只是司机这样有些机械乏味的工作，可是他的知识面很广，甚至称得上是个博学的老爷爷。

及尔的市中心靠着海边，基本上城市就是环山而建的，在及尔开车，时常途中就能看到远处的海岸线，有很多公路就是沿海而建的。他说最早及尔是由土耳其人在山上建起的一个小城，后来法国人开始殖民以后才扩建了城区，而那时候及尔还有个别称叫“ville des maisons blanches”，因为当时所建的都是白房子，整个城区很漂亮也很干净，可惜阿尔及尔人没有很好地保存下来这个城市的面貌。远远地在公路上看着不远处平静的海平面，脑海里好像就能浮现出从前的街景。

第一次看到“Maison Blanche”这个站名我有一些失神，那是在我搬到现在的住处以后没多久以后。细说起来，现在这个住处找得也有些“草率”。去年暑假，（中国）中介临时通知我在一个月以内搬家（之前我们已经说好了会在八月份签新合同续租，突然通知我房东需要把房子收回），当时我还在国内休假，各种学习生活的琐事叠加在一起，正巧也到了需要续居留的时候（也并不知道拿quittance de loyer就可以，以为必须要提供新一年的住房合同），整个人都陷在一种身份（identité）焦虑当中。不仅仅是我，我在国外生活的其他朋友也或多或少会有过这样的身份焦虑，无论是在哪个国家。简单来说，就是需要一个合法居住在这里的身份证明，而这一切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一些不确定因素被否决，法国是一个行政效率极其低下的国家，各种各样的意外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对于第一次处理这样的手续的人来说更是会焦虑。

在学校群里看到一间公寓，回到巴黎的隔天就去看房了，然后当天就把定金交了，从头到尾也只看了这一间房，我还是挺相信眼缘的，不过总体来说，这个公寓还是不错的，每个房间之间互不干扰，有阳台，落地窗，室友也还算安静，我们的生活也基本没有交集。唯一的缺点就是交通没有我想象中方便，附近有公交车站，坐几站就到小巴黎某处地铁站了，但如果不喜欢转车的话，直接走去地铁站要15分钟，比我原来的住处要远了一些。但也正是这种距离，让我有了一些特别的经历。譬如有一次，要去巴黎北部做兼职，凌晨五点多起床去坐公交车，然后转RER-B线，去机场附近的那个展会中心，深秋的天亮得比较晚，路灯还没有熄灭，走上公交车，发现后排坐了很多人，跟想象中的空荡荡的车厢似乎不太一样，往里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都是移民的面孔，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我，或者倚着窗，看着窗外。到了Arcueil的B线地铁站，看大家下车的动作，应该都是习惯了这样早起工作的人。

巴黎正常来说是35小时工作制，我们系的秘书处每天10:00才会对学生开放，外面很多餐馆要到中午12:00才营业，怎么会想到凌晨六点钟不到的公交车上会有这么多的乘客呢？

有时候看电影回家晚了，为了保证安全，会坐地铁然后转公交，这样可以少走一些夜路。那一站在13区，13区是巴黎的华人聚居区。车上有很多华人，大多数人说着并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带着一些方言口音，大多是国内一些南方城市的口音。如果去中国超市，会发现很多华人面孔的收银员的法语说得比中文好，很多人其实中文都不太好，有很多人是在这里长大的。除此之外，车上还有很多黑人、阿拉伯人，只有少数是法国本地人。都是有些疲惫的，更准确地说，疲倦的面孔。大家也是拿着手机在看着这样或那样的内容，看视频、玩手游的居多。很少会在这条线路上看到在车上看书的人。但是如果是坐地铁，几乎每次我都能看到有人在车上看书。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去judge什么，只是想说，这也许可以体现出不同的人的生活方式的不同。巴黎不是像很多人想象得那样，只有浪漫，只有诗情画意的一面，对很多人来说，它也是一个令人疲惫的，但是依旧想要留在这里生活的城市。

它有时甚至是肮脏的，在地铁站里闻到尿味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在同一个地铁站里，我曾经闻到过刺鼻的尿味，但也在那里听到过美妙的手风琴声，这并不矛盾。

夜里十点以后，市中心最大的转运站之一Chatelet的地上就躺着很多流浪汉，围着各个柱子四四方方地躺着，甚至有的人身边还摆着行李箱。白天无论走到哪个地铁站，都有各种各样的乞讨者，还有带着妻子和婴儿一起乞讨的，大多是四肢健全的人，举着“J'ai faim.”（我饿。）的牌子，向来来往往的行人投去无助的目光。除了地铁站，马路上，各种可以避雨的地方，都有着没有住处的人，有的流浪汉白天就能在喧闹的马路上睡着。而这与它依旧是一个艺术之城之间并不矛盾。只不过依旧是一部分人没有尊严地，没有食物，也没有住所，这样活着。而又有一部分人，有了合法的身份，为了温饱和不至于流离失所，依旧过得很辛苦，也谈不上有多自由。

我常去的一家亚洲餐馆里，有一位服务员是中国人，她跟我说，她来巴黎可能有四五年了。我问她，来巴黎做什么。她说：“打工，赚钱。” 她工作的餐馆中午开门，每天要到23:00关门，除去年休（一般是回国），每周休息一天。她说这一天她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即便休息，可能也只是宅在家里。她和她老公在93省和别人合租了一间公寓，上周巴黎高温，她说她的住处实在是太热了，晚上都睡不好。因为房间太小，通风不好。然而即便是如此，这样辛苦地工作，也只能拿法国的最低工资，虽然对比起在国内工作，薪水是要多一些，但是对比这里的消费水平，这些收入估计也只能勉强维系生活，也过不上体面的生活，还要承受和家人分隔两地的代价。像她这样在法国打工的华人有很多，各种年龄段的都有，而且年纪偏大的，大多法语都不是太好，所以一般在法国也没有什么当地的朋友，只是生活在这个小圈子里，工作范围里接触到的华人的小圈子里。

那个我常提到的面馆的老婆婆，她在法国生活十多年了，至于她怎么过来的，我也无从知晓，似乎是有亲戚在这边。她跟我说，她根本没有学过法语。可是，我看她和法国客人交流得也挺顺畅的。只说一些关键词，会说食物的名字，会说数字，不讲究任何语法。譬如，要不要辣椒，“Piment? Sans Piment?” 客人问有没有菜单，她就指一下门口贴的图片。我还挺喜欢和她聊天的，她给我的感觉很像我的外婆，年龄比我外婆小一点，但也快70岁了，不过我外婆已经去世好多年了，如果还在世，大概快80岁了吧。经常我结账离开之前，她会给我塞一些她当天买的水果，桃子、樱桃、橙子，这些都有收到过，有时候也没有告诉我，我打包了东西，半路才发现里面还有她送我的其他食物。她也只会很简洁地说，“好吃，甜。” 然后一般我也不会客气，就点头收下，说谢谢。好多好多年前，那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回老家，外婆家在山上，去她家要爬很高很高的台阶，门口有一株栀子花树。我和妈妈回家，她总是会把她家里有的吃的东西都拿出来给我，一会儿问我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老人的爱好像就是这么简单，她的爱就是把她有的好吃的东西都拿给你。想起外婆，我有时候脑海里会闪现一些画面，一次是和妈妈一起在外婆家过夜，我们三个人一起睡在一张大床上，可能是夏天，有人吓我说山上有老虎，夜里我就很害怕，不敢睡觉，怕老虎下山把我们吃掉。还有一幕就是她送我和妈妈离开，我们坐到敞篷的三轮车上，车的马达声很响，外婆一直在流眼泪，妈妈也是。现在回忆起这些场景，我时常会觉得后悔，后悔当时的年幼无知和任性，后悔曾经对外婆有过的一些误解。

不知道在巴黎的这个老婆婆会不会思念她在国内的亲人，她和她儿子现在一起在法国生活，看上去似乎也挺快活，但从我的角度来看，依旧是单调的。她的店每天都开门，偶尔她会外出去采野菜，去教会（她是基督徒），其余的时间都消耗在了她那家小小的，看上去大概不到二十平米的店铺里。我想到我父母，似乎也过得是很单调的生活。好像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在这样单调地生活，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同一个场所，只是为了生活，为了获取能维系生活的金钱，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

前几天坐公交车，可能已经很晚了，估计是接近午夜12点的时候，我站在公交车上，对面坐着一对印度情侣。那个女孩始终用手挽着她的恋人，时不时还会去亲吻她的恋人，女孩用有些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把挽着的手又拉近了一些，可能是对陌生人的目光的一种警惕。于是我转开了头，尽量不去看他们。但是下了车，还是偶尔会回想起他们的面孔，似乎也挺幸福的，在陌生的城市里，依偎着的异国恋人。

2019.7.3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