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影片的开头,黑色背景上依序打出一段文字。
日本探险家关野吉晴说,“我的足迹遍布全球,看到欢笑的童颜最让我开心。吸引我的孩子都有共通点,他们独立自主,不需要成人的认可赞许。”片中没有一点音乐。黑色背景与白字的对撞,仿佛预示出这个故事的肃穆与凝重。
那时他已经浪游世界很长时间,刚好抵达蒙古。是个冬天,白雪皑皑。他追随一个骑马的小女孩,哗啦哗啦为她拍下一张又一张照片。小女孩漠不关心,甚至对他不屑一顾。确实,一整片广袤的草原上,似乎女孩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她是一个灵魂游荡在大自然中的孩子,这里几乎是文明没有抵达的所在。关野吉晴面对小女孩对他的阻止,却也束手无策,只能对着女孩傻傻讪笑。这个来自文明世界的人,初来乍到,确实也不能很快找到一种最为合适的方式,走进这片让他心动的雪原。
女孩不过六岁,在她熟悉的环境,已然成熟老练。她跟城市中的孩子明显不同。从家务来说,无论挤奶,放牧,骑马,各种各样的工作她都样样拿手。只有跟她深入交流的时候,才发现,貌似粗糙的外表下,女孩的心灵仍像那个年龄的所有孩子一样,洁净而纯粹。
他问她,你长大想做什么呢?她说,想做一名老师。他再问她,为什么想做老师呢?她说,想为孩子们读书。在年幼的女孩看来,如果不能读书,生活里只有骑马,放牧,是很没有出息的事。她的外婆苏伦也认为,要想让女孩摆脱像自己这样艰苦的生活,唯有读书。生活在落后的草原,祖孙笃信,读书改变命运,如同坚信一种真理。
父亲外出去城里打工,从此消失。她生活中的重要角色,几乎全部是女性,妈妈奇美,和外婆苏伦。外婆是个极其乐观的人,八十几岁仍然精神矍铄,日常家务劳作一样不落。关野吉晴到达的前几个月,女孩家里遭遇不幸。她们家几十匹马一夜之间被尽数偷走。马匹是牧民生活的全部,于是女孩的妈妈就日日夜夜出去找马,有时候连晚上都不回来,就餐风露宿在外面。让关野吉晴觉得很不可思议。
为了欢迎关野吉晴的到来,她们送给他一匹马作为礼物,他因为旅程还要继续,于是请求她们把马为他留下代养。就这样,当女孩一家准备向冬牧场转移的那天,关野吉晴也离开了这家人。
那年,他收到了女孩妈妈奇美从蒙古寄到日本的贺年卡,和一封手写的信,万里迢迢。信中说,她们度过了一个快乐美好的冬天,以及女孩对他的想念。她祝福他和亲友健康,并约定下次再见。
一年以后普普通通的一天,他再次光临女孩普洁的家。他没有看到女孩的妈妈,在女孩家的蒙古包外面,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子,他问他是女孩的爸爸吗?男子说,不,我是女孩的舅舅。他再问,女孩的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舅舅说,她去了城里,大概傍晚会回家吧。
一直到傍晚,女孩的妈妈都没有回来。这时女孩的外婆走进门,当她看到这个来自日本的男人再次远道而来的时候,她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拥抱他,给他盛奶茶。他于是又问,奇美快回来了吗?老人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她死了,她已不在人间。我们这里的习俗是不要多说。她转瞬间声音微颤,泪流满面。
女孩的妈妈奇美在一个夜晚发生意外。她去看望一个生病的姐妹,从一匹坏脾气的马身上摔了下来。因为贫穷,她被送到医院却没有人为她医治,被拒之门外。就这样被活活拖死。
他听着老人徐徐的讲述,只觉得惊愕,不可思议。他拿出去年为她们站在蒙古包前拍的照片。做成了影集和相框,专程带过来送给普洁。而这个女孩的妈妈,一年前还活着的妈妈,还写信约定下次见面,音容笑貌还留在他的眼前,此时却跟他们阴阳两隔,变成了一张薄薄的遗像。
女孩普洁到了上学的年龄,妈妈去世的时候她因为想她,整整哭闹了十天。舅舅带她去报道,她换上了新衣裳,头发上结着大大的红绸花。无论她多么坚韧勇敢,此时此刻也不过仍是一个童真的小女孩。她坐在一群小朋友的中间,跟着老师朗读,小眼神中透露出求知的渴望。
他再一次离开,继续他的旅程。临走的时候,女孩的外婆苏伦一直在抹眼泪。
四年以后,他顺利完成了他的旅程。他第一件事就是去蒙古,看望让他无比牵挂的女孩普洁。但他没有看到女孩的身影,外婆苏伦脸上的笑容也已不再。一次意外,让普洁的生命戛然而止。
两去两回,两场变故。像一个巨轮,从一对母女的身上先后碾压过去。
而地球始终面无表情地运转,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仍在日复一日地继续。没有人知道,两个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如被落雪覆盖的大地,就这样在一片寂静中凭空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听闻噩耗时内心的暗涌和动荡。天空仍是那么晴朗,晃晃照耀这个世间,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有人笑,有人哭。而人间一切的喜悦和悲凉,都跟这片俯瞰世间荒凉的晴朗天空没有任何关联。
看完这个影片,有一瞬间我觉得窒息。如同逐渐沉溺在一场可怕的梦魇中,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它像极了我们的生活,厄运来临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只是眼睁睁让人缴械投降,在无声无息中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