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二胡的琐碎回忆
我的二胡,对不起,冷落她已经五六年了。11年前,我花了1800块钱买了这把二胡,那时大约是我大半个工资。这是一把不错的苏州二胡,明清旧料制作,据说还出自某名家之手。 大约人生就是喜新厌旧的。我记得曾经是多么的爱这把二胡!每次打开盒子,都会轻轻抚摸,定睛欣赏,如同注视一位绝世美女。每次展开时,我都小心翼翼,怕弄断弓毛,怕弄刮伤蟒皮。当然,对她最深的爱,还是拉她了,曾经有那么两年时间,我每天都拉上几个小时,最长的一次是一天拉七八个小时。 十年前,我曾背着二胡赴河南辉县,在一个偏僻的山村里待了小半年。山村旁边有座很高山叫屁股山,因为远远看去,特别像一个女人脱下裤子,翘起臀部,露出的性感的部位,特别是山体中间,一条长长的弯曲缝隙,让人产生许多邪恶的幻想。那时,我经常一个人背着二胡,爬上屁股山的半山腰,找个平一点的地方,就开始拉二胡,山里环境清幽,鸟叫蝉鸣就是我的伴奏。有时候,我直接登到山顶。屁股山很陡,越接近顶峰越陡,角度几乎有七八十度,离垂直不远,攀爬中人胆战心惊。到了山顶,是个大平台,上面有几座庙宇,其中有一个庙居然是祭拜毛泽东的,里面用毛泽东的大年画代替雕像,两边还有一联: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毛主席。后来我才知道,屁股山在当地也算是个知名小景点,不少人在周末沿另一条山路登山赏景拜佛,这条道相对平缓,沿途多李树、核桃树。 对二胡的爱,说起来,还得归因于我的父亲。父亲年轻时喜欢拉二胡吹笛子。他经常对我说起我们老家的老话:担米胡琴斗米箫,喇叭横笛一夜教,吹不着喇叭是死菜包。这老话对乐器学习的难度进行了排序,吃了一担(也可能是“石”)米才能学会胡琴,吃了一斗米才能学会箫,至于喇叭和横笛就很简单了,一夜就能学会。兴许是受这些话的影响,我们家族人都很争气,多半会一点乐器。老家塆子里六户人家,追溯至三代以上,就是一家人。六户当家男人中有四个通乐器,其中以大伯为最,他擅二胡、笛子、箫,其次为自兵哥(与我平辈,年纪比父亲还大),擅二胡和笛子,后两位是父亲和叔叔,也是通二胡和笛子。当然,这个排序是父亲说的,以我眼见耳听为例,伯父的箫最好,叔叔的笛子最好,父亲的二胡最好,而自兵哥则都会都一般。伯父家有一支非常漂亮的箫,通体金黄透亮,下端还系着红色装饰穗带,很像武侠片里大侠手里的秘密武器,儿时曾听他吹过几次,很动听。叔叔家有一支笛子,很老,黑色,质量一般,最大特色是两端口径不一,有点喇叭的感觉,横着吹感觉有点怪异。不过这些都不会影响到叔叔对它的爱。儿时的夜里,经常能听到叔叔家里传来的悠扬笛声。真的很动听,很空灵,不过叔叔似乎只会那几首最简单的曲子——黄梅戏的几个调子,其中有段是《孟姜女哭长城》,听来如泣如诉。而父亲呢,则有一把二胡,据说是七十年代末,父亲从部队退伍后,在县城做临时工时买的,当时花了十几块钱,那已经很贵了!这是一把普通二胡,琴皮是菜花蛇皮,高档的多用蟒皮;琴竿琴筒用的是普通的木料,外面做了一层厚实的黑漆,使人看不出木料的性状,这也是通用低档二胡的一贯做法,高档二胡只用透明漆,露出木料的底色,一般用红木、黄花梨、小叶紫檀、鸡翅木等。早年我不懂二胡,只知道父亲很珍爱这把二胡,平时闲了或者晚上饭后,他都会拉上一会,拉完了擦干净,小心翼翼的挂在墙上。父亲也基本就会那几首曲子,主要是戏曲,也有一些简单的歌曲,如《东方红》。他只会第一把位,换把这种难度稍高的技术他不会。虽曲目简单,那时只要父亲一拉琴弓,出来的乐音永远是悠扬、绵远、美丽的,其中还总带点淡淡的忧伤,一如父亲的个性。那时我特别喜欢在睡觉前听父亲拉二胡,感觉很温馨,很平静,很甜蜜,很快的就进入了梦乡!二胡竟有催眠的功能!母亲年轻时喜欢唱歌,她虽然不识字,没有文化,却对于父亲的拉二胡却是十分赞赏的,每每父亲拉的时候,她有时还会跟着唱上两句,真正的琴瑟和谐。这点母亲比妻要强,妻虽读了些书,却天生与艺术无缘,不通音乐,更不会听我拉二胡,每次见我拉二胡,就柳眉倒竖、面目狰狞,表现出极大愤慨,久之,我便不在家里拉了。啊,好像婚后我几乎很少再拉了。 父亲的二胡,经久耐用,特别是那两根弦用了很多年。后来,内弦断了,父亲舍不得买,便想了个办法。那时母亲在村里做妇联主任,管计生工作,家里便有了些避孕环,我经常拿这避孕环做玩具,当作橡皮筋拉着玩。父亲就把避孕环剪断,然后两头拉直,便成琴弦了。原来这环是用细钢丝卷成弹簧状再连接而成的,父亲做的工作不过是把它还原成钢丝罢了。但还原后的钢丝,没法笔直,而是带一点螺旋型。父亲也不管,直接把它绑在二胡上,作内弦用,没想到效果还真不错!而且经久不断,妙音绕梁。谁知道,避孕环这个扼杀生命的侩子手,竟改行奏起了动人的乐章呢?让人慨叹。 在众多二胡独奏曲里,有首名曲叫《喜送公粮》,曲子编的真是好,旋律动听,欢快明亮,快慢结合,弓法多元。我一直很喜欢这首曲子,可惜没有学会。不过有一点真是不解,这名字咋这么怪异呢?送公粮有啥喜的?我印象中,二十多年前,交公粮得从家里挑上一担担粮食走上一两公里路到村里粮站,累的呼哧带喘的,有时管收粮食的还挑三拣四,看粮食成色不佳,就认定不合格,不收,然后交粮人会很不爽,和其大吵一顿,最后还是再呼哧带喘的挑回家,回头再挑一趟。
父亲有个胡友,是我的姑爷爷,一个真正的二胡痴。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六十多岁,身体硬朗如牛,走路虎虎生风,说话声音高亢。他拉起二胡来,那是力道十足,悠扬婉转。他主要拉戏曲,一边拉还一边唱。他嗓子极好,略带沙哑,高音处似女声,唱黄梅戏来,那真是有腔有调,一板一眼。对了,他的声音很像严凤英老版《天仙配》里董永(就是知名黄梅戏大师王少舫),母亲特别喜欢听姑爷爷唱戏。每次见到他,总是热情的说: “姑爷,来一段黄梅戏吧!”(老家喊姑父为姑爷) 姑爷爷马上闭眼运气,一张嘴,清亮声音缓缓而出,技惊四座。当然,如果身边有二胡的话,他会马上操起家伙,左右开弓,眼睛微闭,摇头晃脑,随着琴声,深情和唱。 姑爷爷不懂乐谱,他拉二胡纯粹凭感觉,也就是说,只要他会唱的,他就能信手拉出来!这是一种境界,已经人琴合一!听他说,他学二胡,完全是自己瞎鼓捣出来的,没有人教,拉着拉着,就会了。当然,听说他曾从老一辈学了一点老谱子,这个老谱子据说是流传于我们当地的一种古老语言记谱法,好多拉二胡的人都会。不过这种记谱法到底怎么用符号表达谁也不知道,姑爷爷和父亲了解一点。这种老谱被编成了一种歌谣,唱出来是这样的: “遛遛公车遛遛公车,上次上公车,车斯车河,翻车翻乌遛,乌遛公车上,上次上公车……” 我怀疑这“唱词”里的“遛”“公”“车”等发音就类似于简谱里的七个音阶。 听姑爷爷说,他最开始拉二胡,就是拉的这个“公车”歌。“公车”歌就是一首完整的旋律,有一唱三叹感觉,挺好听的,我也会唱一点,姑爷爷和父亲都会唱又会拉。 姑爷爷如今已八十好几,近些年我回老家少,已多年未见他,不知他还拉胡否。 小学时,叔叔偶尔也会把父亲二胡借走,自己拉上一段时间。叔叔二胡水平大约和父亲差不多。听父亲说往事,七十年代中期,叔叔正是十七八的小伙子,人长得极帅,面皮很白,人送外号“白粑”。老家当地有俗语曰:“白得像白粑一样。”白粑指的是米做的年糕,蒸熟后真的很白。少年时的叔叔,出行就是一道风景,惹了多少少女流连驻足、掩面偷视。那时他喜欢去广济王家塆一亲戚家,在那里,他经常拉着二胡,掉起嗓子,唱着各种红歌。听父辈人说,叔叔的嗓子也是极好的,唱歌很动听,歌声的美和他脸上的俊搭配在一起,吸引了多少青春萌动少女的魂!不过,很可惜,在我能记事后,不知什么原因,叔叔唱歌很少了,只是偶或的听到他哼一段小调,依稀当年风采。叔叔和小婶结婚,很多人不解,因为小婶既不白也不漂亮,人又算不上多伶俐。关于这个问题,当时隔壁的亚哥,一个标准七零后,曾好几次问父亲,向他打听叔叔娶小婶的原因,这是我亲耳听过的,不过父亲好像回答的很随意,大约就是正常吧,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真正学习二胡,并学会学得差不多,那已经是我大学快毕业时了。其实小时候也经常摸二胡的,每次父亲拉的时候,我都会跟着拉上几下,所以从动作上讲,那时真的有点唬人的派头,只是可惜我拉不成腔调。父亲那时没有教我最基本的乐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用两根弦拉出基本的七个音阶。关于二胡音阶的问题,我思考了快二十年,一直不明白,直到大学毕业读研究生时,终于决定自学二胡,然后看视频,看辅助教材,终于明白了!原来原理这么简单!父亲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不就是弦的长度和音高成反比么?太简单了!可是父亲一直没有告诉我,让我迷惑了近二十年,也白白浪费最好学习二胡的时光。 在正式全面学习二胡之前,我唯一接触过且会一点的乐器是竹笛。学会吹笛子,是小学三四年级时。当时学校发了一支竖笛,其实就是竖着吹的传统竹笛,没有膜,竖着吹可直接吹响。六孔,指法和横笛一样。父亲告诉我竖笛每个孔所代表的音阶,再教我几个谱子,然后我便没事对着笛子自己摆弄,果然没多久,便学会了人生第一首曲子——《东方红》。虽然吹奏出来磕磕巴巴,节奏也不准,但我依然很开心,感觉自己已经成为笛子高手似的,一发不可收,每天放学回来就拿起笛子吹了起来,后来学会了《北京金山上》《社会主义好》《毛主席的光辉》等老歌,后来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本流行歌曲书,上面有各种九十年代流行歌曲的谱子,我对着谱子唱,唱熟悉后就用竖笛吹,慢慢的也吹会了。那时最喜欢吹的是《新白娘子传奇》《梅花三弄》。 小学四五年级那会,暑假,我带上竹笛去大姨家,和表哥一起去他家村口的大塘边玩。大塘边的地里,表哥塆里的新礼叔正在干活,见我手里拿了个笛子,就说: “弟儿!来,我会吹这个,我吹你看看!” 我把笛子给他。他拿起笛子,用手指对了半天,然后磕磕巴巴、断断续续的吹出了音,依稀能判别出来是东方红,他的水平实在是太滥了!还不如我! 吹完后,他笛子还给我,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似乎在说,看,我吹的好吧! 我不以为然,接过笛子,擦了下吹口,就直接吹了首社会主义好,比他吹得熟练多了! 他听完后,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连连表扬: “你吹得好啊!真不错!” 这回得换我得意了。 那时家里养了一只黄狗,名叫虎子。虎子对音乐很敏感,那时只要我一吹笛子,无论多远,虎子都会狂奔过来,围着我跳。 大四那年(2004年),我给父亲买了把二胡,好像不到三百块钱,上海乐器一厂生产的。那时父亲那把老二胡被摔破很久了,送父亲这把二胡,只是希望他能够增加点乐子。这新二胡用料很差,琴体表面裹了一层黑漆——目的就是为了掩盖木料的低劣,可惜那时不知,其实真正好的二胡只会用透明或半透明漆,会把木料的底色显露出来,供人判断其好坏。尽管是把低质二胡,父亲收到后还是很开心,他觉得好得很,没事在家里咿咿呀呀的拉着。 06年,研究生第二年,我正式决定学二胡。原因是什么呢?似乎只是为了弥补一个人生遗憾,当然有两个直接诱因。其一,那时读了一本《北大往事》(不知记错没)的书,其中有一文是纪念北大诗人戈麦的,戈麦和海子一样自杀谢世,留给后人无尽怀念。文章作者提到一个细节,说有一次他意外发现戈麦竟能拉得一手好二胡!言下之意,能拉二胡是很了不起和神圣的,这无疑让我动了心。第二个诱因,那时认识了一个倪姓书法老师,当时一个同学在他那里学书法,我没事陪着同学去他那里玩。没想到这倪老师居然还擅二胡,而且拉得非常好,各种高难度的独奏曲都拉得像模像样,那时倪老师教书法之余,就会来上一段二胡曲,听得我如痴如醉,于是勾起了我学二胡的欲望。 后来一天,倪老师对我说: “我发现门口那家琴行里有两把二胡非常好,音色特别亮,质量真不错,你可以去买一把。” 我一时冲动,就脱口而出: “您带我去看看吧!不行就直接买了!” 然后就去了,买了,花了八百块。那时我根本不知如何判断二胡的好坏,我只信任倪老师。但是,对人无限信任是会出问题的,尤其是商人。倪老师身上商人气质明显多于艺术家气质。这家琴行当时只有一把二胡,红色的,女老板说是红木原料。倪老师不是说有两把么?老板说那两把已经卖出去了。倪老师试了下二胡,说还行。女老板说,看在倪老师的份上,原价一千多,给我算八百。我看了看倪老师,他就点点头,说还行。最后成交。 我得感谢这把二胡,正是通过这把二胡,我第一次入了门,学会了拉几首歌,如《敖包相会》《十五的月亮》。也正是因为入了门,我才弄清二胡质量好坏的标准,最后发现,倪老师给我推荐的这把二胡,真的很滥!根本不值那个价!用料根本不是红木,不过是把木头放在红色颜料里泡了很久,看起来是红色的。琴皮也差,用的是菜花蛇皮。不过音色还凑合,比我送父亲的那把二胡稍强那么一点。不过我并没有很责怪倪老师,因为买完琴后,他也间接的表达了歉意: “这把琴真的不如之前那两把,刚刚你买的时候,我也不好意思明说,毕竟大家都是干这个的。” 08年,这把伪红木二胡意外坠地,琴筒摔破。后,便正式买了那把明清旧料红木苏州二胡,虽价格不菲,但绝对物有所值。那时水平也是突飞猛进,一些中高难度独奏曲目如《空前鸟语》《奔驰在千里草原》,也能拿下。也正是那几年,连续参加了单位里的元旦晚会演出,小试了下牛刀,也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 那时好友鸡哥送我一联: “一柄二胡嗟日短,数张宣纸叹夜长。” 可是有什么用呢?我一直在思索,那几年,我一直深深知道,自己虽然天天拉,却永远也突破不了那个瓶颈,我总归是业余的,也许可以骗骗门外汉,可是在专业者眼里,我永远是业余的,在低层次徘徊。 我终究没能突破,终究也没有去拜一个名师。它只是我一个爱好,只不过弥补了下我曾经的遗憾,原来一切不过如此。 也许,二胡里还有一些其他的隐意。当年,进入现行工作行业,是违心的,一直排斥,可是又没有足够勇气选择逃离,于是在混沌之中,二胡便给了我一丝慰籍。那些年,我把最好的时光献给二胡,可能也为今天在世俗、在工作方面的半落魄埋下伏笔吧。过去的,就过去了,那就是曾经的生活,它就是这么过来的。 2019.6.4完成大半文,2019.06.25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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