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突然瞎了该怎么办

影迷会解锁各种看电影的姿势，但这种姿势大概很少人试过：用耳朵“看”电影。

没错我说的就是盲人影院。离开北京之后才知道西城区有一家“心目影院”专门为盲人讲电影，否则一定会去的。来了广州又在常去的中山图书馆发现每月都有一次无障碍电影放映，从去年就预备参加。放映都在月底那个周末早上，多是前段时间的院线片，一直想等一部没看过的——2月放的《无双》是个好选择，这片口碑很好，然而周末早起对我太困难了，那次实在没起来。今天终于等到了一部：今年贺岁档的《新喜剧之王》。这片尤其能够最大限度满足我的体验，除了导演是周星驰，我对其一无所知，连演员的脸也无法代入。不过这样的“观看”只属于后天失明的观众，先天失明的人大约万事万物都要靠强大的理解，难度不是健全人能够想象的。

每次放映名额50人，体验10人，可以加QQ或电话报名。接电话的是中图的工作人员，报完姓名手机号问我：是一个人来吗？看来从电话里是无法判断对方情况的。盲人出门不容易，为了体验得更加真实，从早上起来我就没戴眼镜。800度近视的我摘了眼镜和视障人士差不了多少，也就能约莫着走道儿不掉沟里。上公交，下公交，中山图书馆，幸好路很熟。到报告厅门口，穿绿马甲的青年志愿者协会的志愿者们早在门口签到了，送给每位观众水、面包和一张光碟，碟里是录好讲解的当天放映的电影。我没要碟，只拿了一瓶水。向一位姐姐要眼罩，可能是签到时贴太近，体现了不戴眼镜的真实感，他们领队问：他不是已经看不见了么咋还要眼罩？

出门，我看到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

公交车上

可算到中图了

这位姐姐了解我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故先带我感受盲人走路。话说这眼罩遮光能力真强，戴上一丝光不透，怪不得她说回去睡觉也可以戴，那睡得肯定好。蒙了眼和近视就不一样了，我完全无法自己行动，志愿者姐姐让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带我走直线，出门，上楼梯，我另一只手自动地往边上摸索。再下楼梯，从她说“你站在楼梯边上了”开始，我眼前就是一片悬崖，感觉蹭蹭就要掉下去。下楼梯是比上楼梯困难些。直到她告诉我已经走到了平地上，我还是保持着小心翼翼往前蹭的惯性。那么在盲人的感受中，周围是否永远都充满危险呢？志愿者姐姐带我走进报告厅了，“现在我们就在面对屏幕的位置，你要坐左边还是右边？”，我就坐不影响其他观众的位置好了，于是她带我走向左边第一排，她拉着我的手摸到两边的桌子，慢慢穿过狭窄的通道，摸到椅子，拉开，坐稳，好了可以摘下眼罩了，哇，这个空间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有可能蒙着眼自己走到座位上一次吗？没可能！你连盲杖都没有好吧！

送给观众的水、面包和光碟，碟里就是录好解说的当天放的电影

送给体验观众的眼罩

刚进报告厅感觉有点儿怪，你明知他们看不见你，却仍有被注视感。我开始戴上眼罩，周围只剩下声音，反而产生了某种安全感：现在我们一样了。电影放映前尚有短暂开场白，主持人回顾了上个月放映的《流浪地球》，“来的人特别多”，又问大家看没看过《喜剧之王》，最后用一句话介绍了今天放的影片：鄂靖文、王宝强、张全蛋主演，讲述了坚持梦想的女孩如梦从龙套成为大明星的故事。实际上直到最后我对这片的理解也就靠这句话。

龙标的音乐响了，“邹心此抖淫奏版，三黑开姿渥”，“乜冇冚氹佢咁咗唔俾仲冧啫揾嗰嘢……”什么什么？粤语的？？？晕了晕了！虽然周星驰的电影在广州放粤语对白粤语解说完全合理十分合理，刚听到我还是愣了半天。今天不止视障还得听障了！等着鄂博和王宝强的声音出来，左等右等也没有，他们啥时候也会说粤语的？

解说由三位女志愿者接力完成，每人半个小时，我只听出圆梦（最后发现是如梦）和小米抱一起哭之后换了一位，她们的声音也颇动听，娴熟流畅地接续了人物对话之间的空白。当然了，解说不可能与电影中的人同时说话，他们实际上就是描述没有话语时的画面。对话密集的片段也是解说暂停的时候。观众们反应较大的还是那些语言梗，像“千错万错都是我肉体的错”这种，最爆笑的一次是最后圆梦试镜成功的那段。反正整部电影我只领会到差不多三成，一次也没笑出来。

后来我看剧照，发现王宝强白雪公主的造型就够搞笑了，而这是解说很难完全传达的。事实上我也很难将王宝强和说粤语的马猴（最后发现是马可）联系起来。电影用一两个镜头瞬间就能完成塑造人物，后来的剧情全建立在此之上，而解说却要依赖漫长的描述来促使观众想象，我脑中的查理和电影的造型就相去甚远。因此我想解说大概类似文学，但又不似文学一切都要凭空想象；之后觉得应该更像广播剧，依靠声音来促发想象，声音会给听众规定一个方向，如何使它更丰满就凭各人的经验了。

这种“缺失”的观看也让人思考电影本身（《新喜剧之王》是一部元电影，却没进行任何有效的探索），电影的魅力来自哪里？用耳朵“看”电影，摄影是完全缺失了，演员的表演也缺失了，服装化妆道具灯光也基本缺失了，电影有多大的损失？不过正如我们在阅读小说时也往往会在脑海中浮现出画面，听电影时缺失的摄影等元素由我们自己补全了。经验丰富的影迷或许会将镜头设计得十分精彩，与原片罕少雷同，实际上这相当于观众以摄影师的身份在自己的脑海里将电影重拍了一遍。

不过周星驰毕竟不是王家卫，他的电影里这些都不重要。现场观众还是得到了充足的乐趣，这种乐趣从卓别林的电影里恐怕很难得到。默片大概是没法解说的。我也很好奇，电影刚发明的年代，视障人士是怎么理解和接受的呢？对白密集的电影可能解说难度要小很多，而动作片经过解说精彩程度必然大打折扣。读武侠小说和看动作片毕竟两样。我没见过动作片剧本，武戏是否也像小说般一招一式俱详？按照@迷宫中的站起来 戏作的导演象限，伍迪·艾伦那种文本信息量大、影像速率快的电影应该容易解说（这不禁让我思考他的电影与广播剧的本质差异），而塔可夫斯基、安哲罗普洛斯等导演镜头少、对白少的电影，解说怕是很难还原。同时，按照声音的辨识度，还是角色差异大的电影比较好，《枪火》之类，听着听着就会听混吧。

和所有电影放映一样，现场实在不算安静。一边艰难地辨识粤语一边胡思乱想，电影结束的比我预计还快。摘下眼罩发现在场的并非全是视障观众，也有听障和坐轮椅的观众，大约各占一半吧。台上也有手语翻译。接下来的互动时间里，另一半观众两手翻飞，相谈甚欢。没想到还有彩蛋，片中出演查理的张全蛋特地为这次无障碍电影拍了一段vcr，赢得阵阵掌声。主持人提出七八个问题引导大家交流，发言的有两瓶八宝粥作为奖品，虽然问题都过于简单罢了，什么如梦的梦想是什么？她最后实现了吗？不如问大家有没有睡着了。

放映结束后参与互动环节的观众们

片中查理的演员张全蛋送上祝福

别忘了感谢今天无障碍放映的志愿者们

电影解说台本

恰好这个月听了周云蓬的专场，这位最知名的盲人开场就唱了他为那个曾常年生活的地方写的歌。他这样描述盲人影院：“周围是空荡荡的无边无际的座椅，屏幕在前方，那不过是一片模糊的光。……只有想象它真实如流萤，……想象是我们的裘皮大衣，是雪橇、篝火，是再也无法看到的屏幕上的春花秋月……”。他还有一首《如果你突然瞎了该怎么办》，歌里的受访者给出了五花八门的答案，睡觉、喝酒、卖唱、复仇……生活或一如既往或天翻地覆。他没有采访影迷。一个影迷也许会暗自得意，他能够同时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他终于有一个机会实现隐秘的愿望：我要用潮湿的耳朵，把我爱的电影全部重拍一遍，阅后即焚，然后再一遍。

目前全国许多城市都有无障碍电影的放映（起码三线以上城市理应都有）。如果你也需要观看无障碍电影，或者想体验无障碍电影，或者想要成为无障碍电影志愿者，欢迎在评论中分享你所在城市的相关信息。

无障碍电影信息

北京：心目影院， 每周六上午一场。地址：西城区鼓楼西大街79号，电话：010-64064919； 苏州：幸福蓝海影城（绿宝店），不定期。公众号：苏州幸福蓝海影城； 广州：省立中山图书馆，每月末一场。官网：http://www.zslib.com.cn/； 广州图书馆，每月初一场。官网：http://www.gzlib.gov.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