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村上春树：关于在四月的一个晴朝、遇见百分百女孩

百分百女孩有过三个版本：

1. 最早的版本发表于『トレフル』1981年7月号，后来收录在『カンガルー日和』；

2. 1991年收录到『村上春樹全作品 1979〜1989』第5巻时，做了一定程度的修改，情节（如果有的话）虽然没变，但作了不少文字上、语气上的小改，最显著的其实是标题里的「4 月」变成了「四月」。当然也有添加了一些词句；

3. 2015 年文鸟文库版再在第二版上进行修改，没有显著增加，但有删掉了一些句子，最容易察觉到的是这版没有提到 Woody Allen 和 D. H. Lawrence；

对比原文和译本，可以知道：赖明珠译的是第一版，林少华和 Jay Robin 译的是第二版。

这里是根据第三版译出。

四月のある晴れた朝に１００パーセントの女の子に出会うことについて（1981/2015）

村上春树

四月的一个晴朝，我在原宿的后巷与我的百分百女孩擦肩而过。

实话说，并非多么漂亮的女孩。外貌说不上惹眼，穿着也不算别致。脑后的头发顽固地存留着睡乱了的痕迹，年纪也不轻。严格来说，已经不能称之为女孩了。但是，在相距还有五十米时我就已经明白：她，就是我的百分百女孩。眼睛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就如地鸣般晃颤，口如沙漠般干枯。

或许你也会钟情于某种特定类型的女孩。比如喜欢脚踝纤细的女孩，或者非手指秀丽的女孩不可，又或是总会不明不白地被慢条斯理用餐的女孩所吸引，诸如此类。我当然也有自己的偏爱。在餐厅就餐时因看邻桌女孩鼻子的形状看出了神，这种事也曾经有过。

但恐怕谁都无法将某种特定的类型套到百分百女孩身上。她的鼻子到底有着怎样的形状，我完全无法回想起来。甚至连她是否有鼻子也不太记得了。我能想起来的，只有她并不漂亮这一点。实在是不可思议。

「昨天在路上跟百分百女孩擦肩而过了，」我对朋友说。

「噢，」他答道，「漂亮吗？」

「并不，算不上漂亮。」

「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想不起来了。眼睛什么样，胸是大是小，统统都不记得。」

「那，」他看似有点无趣地说，「你有做些什么吗？搭话？尾随？」

「什么都没做，」我说，「就只是擦肩而过。」

她自东向西走来，我自西向东走去。在这么一个让人心情愉悦的四月的早晨。

我想我是希望跟她说说话的，三十分钟就好。想听听她的人生故事，也想告诉她我经历过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想要跟她阐明到底是怎样一种命运的既定，推使着我们在一九八一年四月的这么一个晴朝、于原宿的后巷擦肩而过。那其中肯定充满着温馨的秘密，就如同潜藏于和平时代的古老器械一般。

我们聊完天，就一起到哪里吃个午饭，再一起看场电影，之后可以来到宾馆的酒吧喝杯鸡尾酒。一切顺利的话，或许可以跟她睡上一觉。

可能性敲击着我的心扉。

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仅剩十五米。

但我该如何向她搭话才好？

「你好！可以跟我说说话吗？三十分钟就好。」

这样说实在是太过傻气。像卖保险的。

「不好意思，请问这附近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自助洗衣店吗？」

这样说也是同样傻气。更何况我并没有拎着洗衣袋。这套话说出来大概谁都不会相信。

也许实话实说是更好的办法。「你好。你是我的百分百女孩。」

果然还是不行，她大概也不会相信这样的话。就算相信，也有她不想跟我说话的可能。「就算我是你的百分百女孩，可很遗憾，你并不是我的百分百男孩呀，」她也许会这么说。这实在是太有可能。如果真的陷入如此事态，我必然会混乱不堪。遭受到如此这般刺激，我会从此一蹶不振也说不定。

我就这样一言不发，在花店前与她擦肩而过。温暖而细微的气团触摸着我的肌肤。柏油路上撒过水，四周弥漫着玫瑰的花香。她穿着白毛衣，右手拿着尚未贴上邮票的白色信封。她给谁写了信。看她那一副困得不行的眼神，说不定是通宵写了一晚。说不定这个信封里藏有关于她的全部秘密。

走过几步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的身影已消失于人群之中。

※

当然，如今我已非常明白当时应该怎样向她搭话。但这些话无论怎么讲说，肯定都会显得过分冗长，我也十有八九无法很好地表述清楚。就这点来说，我的所想所思往往都是如此不实用。

总而言之，这些话，会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又以「不觉得是一个很忧伤的故事吗？」结束。

※

很久很久之前，某个地方，有一位少年和一位少女。少年十八岁，少女十五岁。少年算不上英俊，少女也不怎么漂亮，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孤单又平凡的少年和少女。但他们又都坚定信着，在这个世界的哪里，肯定存在着与自己百分百相配的少女和少年。是的，他们相信奇迹。然后，奇迹也确切地发生了。

一天，他俩偶遇于街角。

「这实在太惊喜了，我一直都在找你。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但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百分百女孩，」少年如此对少女说。

少女也对少年说：「对我而言，你也是我的百分百男孩。从头到脚都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

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手牵着手，一直聊一直聊就像有永远都说不完的话一样。两人已经不再孤单。他俩寻求着百分百的对方，也被百分百的对方寻求着，这是何等美妙的事情！

但两人心里却又都闪现过那么一丝疑虑：梦想如此轻易就得以实现，这真的好吗？

聊天突然中断时，少年这么说了。

「让我们再尝试一次吧。如果我俩真的是对方的百分百恋人，那么就算今天就此分别，日后也总会在哪里重逢。在我们再一次遇到对方的时候，在我们再一次确认对方是自己的百分百的时候，我们就马上结婚。好不好？」

「好呀，」少女答道。

然后两人就此分别。一人向西，一人向东。

然而实话说，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尝试什么。不如说，完全不应该去尝试什么。若问为什么，那是因为他俩确确切切是对方的百分百恋人。因为两人能找到对方本就是奇迹般的事。但他们都还太年轻，不明白过中的道理。然后，两人就只能任由既定又无情的命运洪流翻弄。

一年冬天，两人都患上了那年的恶性流感，在数周里挣扎于生死的边缘，最后丧失了过往的全部记忆。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意识恢复过来时，他俩的脑袋就如同冬眠期间醒了过来的熊的胃一般空空如也。

不过因为他们是既头脑聪慧又善于忍耐的少年与少女，经过不懈努力后，再次获得了新的知识和新的情感，出色地回归了社会。他们既能好好地在地铁换乘，也能到邮局投递速达信件。之后，也分别经历了百分之七十五和百分之八十的恋爱。

就这样，到了少年三十二、少女三十的时候。时间在以惊人的速度流逝。

然后，在四月的一个晴朝，曾经的那位少年为了喝早餐特价咖啡来到原宿的后巷自西向东走去，而曾经的那位少女为了买速达信件的邮票来到同一条小巷自东向西走来。两人在巷子的正中擦肩而过。那一瞬间，业已丧失的记忆所残留的微光在两人心中摇曳。他俩的心在晃颤，然后他们都明白了过来。

她，是我的百分百女孩。

他，是我的百分百男孩。

然而两人的记忆之光实在是过于微弱，两人的话语也不再如十四年前那样澄清。就这样，两人一言不发地错过彼此，相互消失于人群之中。直至永远。

不觉得是一个很忧伤的故事吗？

※

是的，我那时候本来应该这样跟她搭话的。

（完）

村上在『全作品』后记里提到，这位百分百女孩的原型是自己在坐山手线时看到的一张海报里的模特。眼球莫名其妙地被吸引，心莫名其妙地震动，仿佛是命运的邂逅。小说里姑且还是面对面的相遇，还存留着半点开始的可能，但现实里的村上就只能对着海报闷骚，最后写了这篇小说。

11 年受纽约时报采访，村上还说 1Q84 其实是百分百女孩的加长版，都是「男孩遇到女孩、分开之后又相互寻找的故事」。

早期的村上春树有很多来自其他作家的痕迹，最明显的是 Kurt Vonnegut。姑且不提『風の歌を聴け』的文风跟 Cat's Cradle 有多像，就连这篇〈遇见百分百女孩〉，都能让人想起 Slaughterhouse-Five 里的一些让人伤感的片段：

People aren't supposed to look back. I'm certainly not going to do it anymore.

I have finished my war book now. The next one I write is going to be fun.

This one is a failure, and had to be, since it ware written by a pillar of salt. It begins like this:

Listen:

Billy Pilgrim has came unstuck in time.

It ends like this:

Poo-tee-weet?

关于标题。

原题里是有「关于（～について）」的。但林译和赖译似乎都觉得删掉也无妨。英文版倒是老老实实地加了 "On..."。

如果你同意「关于我爱你」和「我爱你」是两回事，那么「关于遇见百分百女孩」和「遇见百分百女孩」也应该是两回事。差别可大了。

关于有声书。

英文版有两个朗读版。一个是收录在 The Elephant Vanishes Audible 有声书里的版本，由 Walter Lewis 朗读，演绎得非常精彩，但这个版本需要购买才能听到（但 Audible 首次注册是可以免费领取一本的；而且一年不续费，又可以再领一本……）。另一个版本是由 This American Life 录制的版本，由 Matt Malloy 朗读，也不算差。

NHK 曾经做过一个叫「英語で読む村上春樹」的节目，请外国人读村上春树的英文版，日本人自己读日文版，一段一段地交替。不过没找到这个版本的录音。YouTube 上倒是有好几个日本人自己录制的日语版本，这个我比较喜欢。

关于爱情。

爱情的长久需要什么？又或者问，爱情真的需要长久吗？与百分百的爱情相处一天，和与百分之八十的爱情相处一辈子，哪个更可悲？

事实上，世上并不存在一个标准去衡量爱情的纯度。百分之六十、百分之八十还是百分之一百都是爱情。最后的最后，我们最需要的是也许是如信上帝一般的盲信。盲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盲信所拥有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爱情会天长地久。而我们一旦从这种盲信中醒来，爱情也就不存在了。

不觉得是一个很忧伤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