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是我们一生中或早或晚都无法逃的一堂课
敬以此文献给我此生最爱的外婆
我曾无数次在睡梦中幻想过这一刻,也曾觉得自己会一度难以走出,可真的当这一刻来临时,我只是痛哭后失神了好几天,然后回到了正常生活轨迹,此后无限怀念追思。4月21日晚上九点40分,我的外婆走了,天堂从此没有了病痛,在这世间少了一个真心爱我的人。
回顾患病的这两年,我们从一开始的日夜陪伴到后面的慢慢松懈,再到外婆的突然离世,这一切来的让人措手不及。上一秒我还沉浸在旅游归来的疲惫兴奋中,下一秒便如坠深渊,心如刀割。依稀记得从动车站下来去看外婆时,她还在大口喘着气,声带嘶哑的发出难受的声音,一双眼睛早已浑浊无法聚焦,舌头上残留着早上给她喂的难以吞咽下去的粥粒。我在她耳边喊道“外婆,丫丫回来了!”,她没有回应我,手停留在半空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我们依然还侥幸的认为外婆还能撑几天,待了不到十分钟便回家了,不料回家一小时后,医院来了电话。母亲满脸愁容的先行驱车赶往医院,我擦着刚洗完的头发,慢悠悠的做着皮肤护理,心里依然侥幸,觉得不会这么快。
等我到了医院时,母亲说:“丫丫,外婆死了,你快过来拜拜”。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静止了,我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就像锤子撞击铜铃,“铛铛铛”的空心的让人发懵。心脏猛烈的疼痛,撕裂了般抽紧,我一边捶胸一边嚎啕大哭,叫喊着“我刚刚来看还没事的,怎么会,怎么会”。生活有时就是这么讽刺,纵使之前日夜守护,外婆生命的最后几小时我们却谁都没有在身边。病床上的外婆脸颊瘦的凹陷,嘴巴张开,似乎要把最后一口空气生吞入腹,可以想象临终前该有多难受。我上前去吻了吻她冰凉的额头,反复抚摸那早已没有温度的脸,一遍遍的说“外婆,丫丫回来了,丫丫回来了”。把手放在外婆的胸口上时,那里还有余温,我哽咽的喃喃自语“还是烫的,外婆还是烫的”。
白事的人很快就来了,褪去了外婆的外衣,帮她穿上红彤彤的寿衣。皮肤上还带着高烧后的黏腻和余温,乳房垂到了肚脐眼,清洗时每一个翻身后我都把外婆的头和手摆放搁置好。她就像一个没有生机的玩具,任人摆布,原来死去的人是最没有尊严的。穿裤子时,很容易的拎起了外婆的两条腿,我发现了她的屁股就剩一层皮,曾经那般胖硕的人,最后瘦的不成人形,这两年来,看她一点点虚弱消瘦,生命的流失就像指间沙,你越想握紧走的越快。大哥从外婆家拿来了她盖了数年的棉被,把外婆裹上用绳子系好,放上了灵车,我和母亲姨妈坐上车,窗外是淅沥的小雨,车内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息,我悲不自胜,再次痛哭,母亲的脸皱成一团,连连说“别哭别哭,外婆是解脱了,只是睡着了”。生活总会在你不经意时给你一个猝不及防的转折,让你从此和以前那个不谙世事,开心烂漫的自己告别,每到阴雨连绵时,我总会想起那晚弥漫着陈腐气息的车厢,那般压抑。
我是典型的外婆带大的小孩,打小便坐在外婆的三轮车后面上下学。那时的外婆很健朗,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每到盛夏,我们几个兄弟姐妹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去到外婆家的四楼露天平台,看星星,把晾衣架背在肩上扮作卖烧烤的小贩。那时的我们,天真,活泼,那时的我们从未想过数十年后那个刻进生命年轮的老人会永远的离开我们。时间带走了曾以为会相守一生的恋人,带走了约定永远不分开的朋友,也带走了逐年老去的亲人。小时候的我们总是盼望着长大,觉得只有长大了才可以获得自由去对抗这个世界,殊不知长大是多么残酷的事情,你将面临各种生离死别,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苍白感让人心里发酸,禁不住溢出泪来。
外婆走后的第二天,我去了外婆家帮忙收拾东西,当看到那些熟悉的物件时我一时难以自控,再次嚎啕大哭,那辆载着我上下学的三轮车孤零零的停放在院子里,就像失去了父母的孩子,被放在幼儿园里永远不会有人来认领。外婆平时喜欢坐的石凳如今早已不知去向,我站在石凳摆放的位置,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坐在院落里听外婆说话了,心里便如针锥,第一次深刻的理解了一句话“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世间关于他的记忆就像沙化的高楼,风刮一次散一次,到最后化作尘埃散落天际,成为宇宙里的一粒沙”。外婆睡过数十年的床已经丢弃出去了,我曾无数次在她的床上翻箱倒柜,那个位置仿佛一直有个老人笑着说“丫丫,你来啦”。
火化的那天,我又一次来到那个压抑冗长的殡仪馆地道,上一次来是两年前外公的离世。人死了就像一个被丢弃的物具,用被子一裹放上火化台上,纵使生前多么叱咤风云,死后什么也无法带走。我伸手拨开盖在外婆脸上的被子,她脸颊凹陷得不行,面色发灰,毫无生机,我指间触碰她的额头,只感到彻骨的冰凉,她闭着眼睛,眼皮带着冷冻后的雾气,似乎还有轻微的血管。那样一个健朗的人,如今躺在那一动不动,显得这般沉重压抑,如果眼泪可以流干的话是不是就不会有痛苦的来袭,我低低的哭泣着感觉到了这些天来已经哭光了力气。当最后告别的时刻来临时,我去把外婆的枕头摆放好,看她一点点进入火化炉消失在尽头,父亲轻抱着我,不让我再上前,耳边是姨妈们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我很庆幸我替我的母亲来送外婆最后一程,若她看到这个场景该有多心碎,含辛茹苦的母亲一点点将自己养大,然后逐渐衰老病痛死去。失去,是我们一生中或早或晚都无法逃的一堂课。外婆的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变成了森森白骨放入了骨灰盒,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而死去的人将永远走出了时间。
有外婆在,家就在,我们这些人纵使生活里有磕碰有摩擦却因为外婆而聚在一起,成为亲人。外婆走了,家就没了,我们或许也会一天天疏离走散,成为有事才联系的亲戚。
上周我独自骑车去了外婆家,以往热闹的门前如今一片死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寡妇街”。为何我叫外婆家的那条小巷为“寡妇街”,因为来外婆家闲聊的老太太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丧偶。大多是七八十岁的年纪,没了老伴,儿女偶尔回家看看,用外婆的话说这是条“寡妇街”。以前外婆总是拿她们说笑,说那个谁一天前老伴还精神抖擞的出门买菜,晚上洗澡摔了一跤人就没了,瞬间成了寡妇,而这次轮到外婆了。两年前外公住院三个月后,也给睡没了,外婆自我嘲讽的说“以前我总说他们是寡妇,现在睡了一觉我自己也成寡妇了,这条街真成寡妇街了”。
寡妇们的家,人在的时候门总是开着的,方便互相串门。桌上的菜,颜色总是很深,一周内很难不重样,他们似乎都有间歇性遗忘症,说过的话可以一直说,打过的招呼可以一直打,长时间坐着沉默不语也不觉得尴尬。外婆在家门口放了好几把椅子,每次到了饭点,她总会让我们先吃,自己坐在门口,不多时,那些老太太们便会像阅兵一样陆续从门口走过,各自汇报今天家里吃的菜肴,然后我们吃得差不多了,老太太们走得也差不多了,外婆才会进屋吃饭。似乎一天中的这个时候,这条寡妇街,烟火气息才最是浓重。
以往,那些寡妇们总是很忌讳谈论生死,因为前一晚还一起去买菜回家的人,转天就没了总让人难以接受。但时间长了,似乎都习以为常了,聊天也经常拿自己去世的老伴说事,谁家老伴死前还能吃能喝,谁家的算命就说他过不了八十,生与死原来可以这般淡然的拿来当做谈资。人,活得久了,对于时间的概念总是越来越模糊。还记得外公过世前的一个月,他一直在询问姨父有没有把他的手表修好,那块表他一直戴着,突然有一天先兆般的不再走动了,姨父把它拆开,发现里面满是污垢,拿着小镊子小心翼翼,逐一擦拭后发现只是戴的时间太久,各零件有些老化,细加添换后又开始恢复走动。把手表给外公时,他如释重负般的端详了很久,末了将表戴回了手腕。一周后,那块表随着外公进了火葬场成了粉末。这块表外公戴了一辈子,看了一辈子了,突然有一天不走了,他也会惊慌,也会失措,人老了,对于时间的概念看似模糊其实更加深刻。人死了,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这条寡妇街也不是时时都这般热闹,一般情况晚上过了九点,大家就会陆续回家,每每那时外婆总会嘟囔着说一句“再坐一会啊”,然后老太太们总会摆摆手“回家了,回家了,饭菜还焖在锅里”,坐得久了,好像做过的事都不太记得住了。有一次姨妈们出国旅游,我驱车去看外婆,到她家时只剩一个老太太坐在那,两人兀自坐在门口说着自己的家事,声音飘在空气里,悉悉索索的好不真实。看我来了,外婆显得格外开心,嘟囔着让我给她买凉鞋,说隔壁老太太闺女买的凉鞋,牛筋底,可扎实,我笑着应允着。那老太太看我来了,便起身走开了。寂静的夜,小巷很安静,外婆生性讨厌狗,却和我说家里有只狗陪着也挺好的。那晚,我给外婆买了个梅干菜饼,一人一半分着吃,也不知是寂寞让饼格外入味,还是饼的温热让寂寞显得没这么刻骨,外婆吃的特别香,像孩童般舔舐着自己的手指。末了外婆反复劝我留下来睡觉,说转天做面条给我吃,但我有事拒绝了,临走时,看着外婆坐在院中落寞的身影,脑子里浮现的是小时候健壮的外婆用三轮车载我上下学的样子,健朗,强势,生机勃勃。还记得很多年前外婆曾多我说过“自己不想埋在冰冷的泥土下”,然而多年后她躺进了那个小小的木盒即将长埋地下。生死是我们最无奈最无法改变的。
那双牛筋凉鞋一直到外婆离世我都没给她买,成为了我莫大的遗憾,母亲说:“明年进框(把骨灰盒放进坟墓里)时,我们买了放进去” 。
我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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