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最好朋友
一起吃大盘鸡的时候,我问同事雪珑:听说你早上又分手了?
雪珑点头,还是跟同一个人分手,还是无法解决的老问题:相处5年的男友不想结婚,而她想。
我们给出一系列老建议:不如约会别人,想办法令他嫉妒,意识到没有你不行;或者和平演变,洗脑他婚姻并不可怕。雪珑对着大盘鸡哭了起来,她说你们别说了,这道题我解了5年,你们说的解法都试过了,没有用,这道题我是真的不会做。
雪珑问我们,再和这道题磕下去,会错过整场考试时间吗?会失败吗?会永远失败吗?
大盘鸡便宜,鸡肉的肉质不好,但厚重的酱汁覆盖了一切问题,还有一些甜甜的玉米在其中隐藏。雪珑的眼泪鼻涕掉进去,这下彻底吃不了了。
雪珑的男朋友是个小有名气的说唱歌手,有时候也接一些制作人的活。他有天赋也被运气眷顾,20出头就已经成名,打过一轮圈里的几个地下说唱比赛,算是亮了相,也签了厂牌。他很快了解到做个Battle MC不太赚钱,遂立刻转岗,开始发起了专辑。第一张专辑堪称惊艳,歌手被称为不世出的天才说唱歌手。厂牌又找一干圈里大佬在微博里为他卖力吆喝,他算是站稳了脚跟。
他挣得多花销也大,刚把原来住的房子卖了一千万,又添了一千万买了套新的,内置一个mini录音室,正在装修。他很开心,想象得闲了可以自己随便玩。歌手最近迷上爵士风格,喊雪珑一起来听,就着薯片,再开几罐啤酒。
喝着喝着歌手就抑郁了,抱着雪珑就哭。雪珑像对待小狗一样拍拍他的头,他感动极了,”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是最美妙的关系“。雪珑眼眶也红了:对对对,我们相遇是一首最美的歌。
“最美的歌,就是我永远写不出来的那种。”歌手哭得更厉害了。
雪珑说到这里便要抽根烟缓缓。
她怨气爆棚:”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可以有幸和自己最好的朋友谈恋爱?“
”我们相处方式很放松。我从来不要求任何行踪报备,反而是他会在一天结束的时候事无巨细打电话过来说一遍,最后竟然指责我不够在乎他?“
“我可以在他那里过夜,但我不能直接搬过去。我在他家也会放衣服放很多东西,但你们知道吗,他会定期给我打包?然后找一堆理由拿给我。什么‘夏天过去了,你该把这些衣服收起来了’、‘这几件也该洗了吧’。“
和最好的朋友也得结婚或者分手。
初夏的凉风如许,雪珑和男友握手闲谈。两人相互倾诉、剖析自己对婚姻和未来的想法,以及各自所渴望或恐惧的又是缘何而起。一个是童年遭遇父母离异留下不安全感的阴影,另一个则是前一段用户体验不佳的婚姻留下阴影,没有一段阴影可以迁就另一段。
以上内容雪珑已经给我们讲过千万次。
但故事又远比能叙述出来的部分更复杂:两个人不断相互强化”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们虽然分手但不该绝交“的结论,又掺杂了千万种情欲上的不舍、佛洛依德情结、果儿心态和程度不高的拜金,从而不断分手又复合。
这一次,雪珑又与歌手约定半年为期,如果半年后双方对婚姻的想法依然没有改变,那就分手。我们之前评价过:你们搞艺术的就是造作。
雪珑学的确实是艺术设计,但她目前的正职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产品销售。
做了两年多销售,雪珑的自我认知早就不再是“搞艺术的”了。她经过几日深思,今日晨起对歌手抛出了一份新的优化提案,意图重新谈判:我们既然约定半年之后再谈结婚,那不如我们现在开始尝试同居,练习婚姻;如果半年后你依然觉得这种生活不适合你,那我们就彻底拜拜。
歌手被突袭,惊恐万状。他脱口而出:我不要。
雪珑整个人急速膨胀成一只刺猬,要炸不炸,只能扔下一句“那就现在拜拜吧,也不用等半年了”。她扭头就出了门,跑来公司打卡上班,又来和同事们一起吃大盘鸡。
“其实我也可以理解他。”掉了一阵眼泪后,雪珑又说到了这句话。
歌手家境优渥,在他出道初期,父母也为歌手助过力,介绍了不错的资源。但歌手的母亲控制欲极强,从童年时期就对歌手的言行举止、穿衣谈吐关注并有要求。青春期的大吵大闹过后,歌手迅速搬离父母,住到家里早年在郊区购置的一间一居室里。
年轻的歌手很空闲,因此除了写歌和录歌以外做了很多事:写诗、深夜在楼道里练习咏春、纹身、抽烟、整夜不睡觉去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克尔凯郭尔,又去看新浪潮电影和香港武侠片。他有个高中就在一起的女朋友。女朋友考上了当地一个三流大学,经常逃课来他的寓所,共同度过一个又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
歌手充分吸收各种养分,也努力练习,韵脚记了好几个小本子。然后他就红了。
和很多喜欢抱团的说唱艺人不同,歌手不喜欢混圈子。比起和一群人撸串喝酒,他更愿意和女朋友混在一起。不到25岁,歌手就和高中女朋友结了婚,将一居室卖出,又添钱买进一套两居室,将其中一间改造 成一个小小的工作室。
在雪珑的叙事里,歌手的人生此时才真正开始。
他发现自己整日在母亲和妻子的争执之中来回被拉锯;妻子和母亲都极擅长情感绑架,母亲动辄指责他不孝,而妻子则擅长因为极小的事情哭泣到晕厥。
妻子大学毕业后没上过一天班,对歌手不论是经济上还是感情上都无比依赖,因而将歌手当成了世界中心。她查微信、微博私信,在微博上搜索歌手的名字,又查网页浏览记录;出门必须带她,办事谈事也不能冷落她,演出之后不可以和女歌迷合影。歌手发现即使自己再如履薄冰,也很容易犯错。妻子的脾气就如同山间的暴雨,一阵接着一阵。
在某一场暴雨的间隙,歌手用手机播了一段新歌的demo,习惯性询问妻子:好听吗?
妻子仿佛将怒气镌刻进了自己的面容,她想也不想就说,不好听,滚。
从这一刻起,歌手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婚。
离婚过程长达2年,遍布着陷阱和撕扯。在这一过程中,歌手出轨过几个粉丝,又和一个女大学生谈起了恋爱。离婚之后,歌手迅速拉黑了前妻一切联系方式,也和女大学生分了手。
单身几年,歌手在一个群里无意间加了雪珑的微信,两人聊起天来一见如故,甚至喜欢一样的音乐、电影和食物。睡过之后歌手就和雪珑谈起了恋爱。
而随着雪珑的到来,歌手的事业也进入了新阶段。据说音乐界跟职场差不多,讲究一套不进则退。因此,在雪珑看来,歌手从29岁和她在一起开始,职业道路就在持续下滑。
外地音乐节的邀约还是有,广告歌也能接到。
捉刀写歌20万,写歌唱歌23万,写歌并给大牌歌手做feat6万(接受修改!!!);写歌唱歌拍MV另外报价,价格视MV策划而定,通常是100万起。“其实,你知道,这是刊例价,我们交情好/这个项目这么优质/你司之前合作比较愉快,打个五折吧。”
比起普通白领甚至是公司小中层,歌手男朋友当然算是很能挣钱了。但根据雪珑的叙述,他似乎从未为职业成就而开心:我曾经上过央视,第二张专辑的主打歌就和女明星菲比合作,甚至还给英国的山雀小姐组合做过feat,我现在要写的都是薯片、电商和金融网站。
写不出广告歌的时候,歌手去和发小朋友们抱怨:你们懂我,我其实没有生活,我过的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的生活,我昼夜颠倒足不出户,要么就是戴个墨镜去livehouse,我怎么能写出关于薯片、快餐店和金融网站的好歌呢?
坚持做独立音乐,吃住都在父母家的发小A直言不讳:你浪费了你的全部才华。而玩比特币和区块链的发小B也直言不讳:你这样挣钱太慢了,你有本金了啊,你要投资,钱生钱才快,你现在干的就是卖苦力,没效率。
歌手回来对雪珑说,原来最好的友谊就是喝着酒自说自话,大家也不觉得尴尬。
他最终还是会写完那首广告歌,在女明星的甜蜜歌声中穿插一段rap,共同售卖一套新发售的口红。歌手挣得多花销也大,买了个新房子给自己添了个录音室。他最近迷上爵士风格,搞了一堆小样,也知道肯定不会发这样的歌,就喊雪珑一起来听。两人就着薯片,再开几罐啤酒。
喝着喝着就抑郁了,歌手抱着雪珑就哭。雪珑像对待小狗一样拍拍他的头,他感动极了,”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是最美妙的关系“。雪珑眼眶也红了:对对对,我们相遇是一首最美的歌。
“最美的歌,就是我永远写不出来的那种。”歌手哭得更厉害了。
我们很难指责一个刚刚失恋的人叙事重复,只能再次接下最美的歌,以及雪珑新一波的泪水涟涟。
“不知道歌手现在在做什么。”雪珑说,“我们毕竟刚分手,想必他也有一些痛苦需要倾倒。”
歌手经常向雪珑解释自己的恐婚:不想再经历一次婆媳关系的日渐崩坏,前妻暴雨一般的脾气也给他留下了阴影;他付出型人格,只要有旁人在侧,就无法控制自己去关注对方的一言一行和舒适程度,导致无法专注自我进行创作;他的事业不断滑坡,原来交好的朋友也渐行渐远,很怕婚姻令自己再次陷入2人世界而失去社交。
“这些都不是理由!他只是不想和你结婚。”我们又如同合唱一般,指责起歌手。
在曾经的几百次分手中,雪珑也曾真的狠下心,拉黑了歌手的微信。歌手不断打来电话,哀求复合,因为“我真的需要你”,一直到雪珑不得不重新又靠岸。“因为我也可以理解他。”这句话的尾声萎顿,蕴藏着一个巨大的缺口。
聊到这里我已经没有在听雪珑在说什么了。
和雪珑做同事那么久,我当然听过她男朋友的歌。歌手的前期作品充盈一种强劲的生命力,又粗粝又生硬,网络上对此颇有一些溢美之词。我再去听他近期的作品,唱腔依旧、编曲则更加繁复,听众也还是存在;歌曲的内里也依旧充盈,但很难说充盈的是些什么东西。
说起来这一切甚至有点像个恐怖片:生活平淡如常,最大的乱子也是闹闹分手,你却可以看见艺术家逐渐被替换成另一个东西。雪珑聪明又坚强,在旁努力斗争,却只是凑巧参与了自己并不明白的一些过程。
我想起最爱的乐队Hallucinogen解散的前一年,一位不记得名字的乐评人在评论中谈起艺术家们的生活:
哪怕只了解一小段作者的生平,你也能更详细地勾画出艺术结晶于何时何地。
哪怕这一切根本就不合情理。
你知道贝斯手是个单亲妈妈,苦于没有其他谋生手段,于是在4个乐队轮流打工(“但她最爱的还是……”)。
你知道吉他手勉强有个谋生手段,就是全职当一个公司的市场部员工。他因为排练和演出请假太多,跟不了大活动,经常被老板训斥(”啊我当然尊重他的个人爱好,但也不能老这样“)。
主唱和经纪人再次陷入冷战(”你写不好也有的是人写,你多久没进账了“)。他收到贝斯手的短信“生活已经足够麻烦”,两人都遗憾“和最好朋友的恋情”濒临枯死。人生永丧的本质越来越清晰,这时候竟然恰逢到一个夏天的下午。主唱一个人走过砖红城墙下的阴影,一丝久违的凉爽覆上他的脸。
他写出了一首开心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