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斯-肩头之血
《守望者》中的一篇文章。在网上也没找到,自己手打一下,分享在豆瓣这里。
我一直有这样一个疑问,当我们近距离地研究一只飞鸟,精确地观察它细微的特性并将之归类,是否会因此忽略了它本身?当我们精确测量其翼展和跗骨宽度时,是否会因此失去了个中诗意?当我们用大理石纹或虫迹纹这类枯燥的文字来描述它的羽毛时,是否会忘记欣赏这幅令康定斯基自叹不如,迸发着使莫奈甘拜下风的朦胧色彩,倾注着精心调制的金色与棕色的鲜活画作?我相信我们会的。我认为当我们运用统计学和解剖学来深入研究这些对象时,我们离当初吸引自己进行研究的那个神奇而迷人的想象世界渐行渐远。
这并不是说我们应该停下确认事实和验证信息的脚步,我只是建议,这些研究成果就像未经打磨的宝石,需要将富有诗意的洞察力之光注入其中,否则它们便只是些不值得收藏的宝石。
当我们凝视着长尾小鹦鹉警觉不安的黑眼珠时,必须学会从中窥见马克思·恩斯特选择给自己装点着鲜红色的羽毛和移植了异国珍禽的可怕头颅的裸体新娘穿上长袍时,他感受到的那冰冷而错乱的疯狂。当我们手中的蔡司镜头灵光一闪地捕捉到了飞翔在海面之上的鸢与燕鸥时,我们一定要能看到迈布里奇早期动体摄影作品中定格的海鸥翱翔的残影:白色的翅膀拍打着,其轨迹化作一道波形,划破时空。
从鹰的身上,我们只注意到其下层羽毛轴线宽度上的细微差别,而古埃及人却从中看到了神圣的复仇化身太阳神荷鲁斯和他严重燃烧的怒火。除非我们将自己短浅的目光拓展至真正辽阔的视野;除非我们的双耳足够老练,能够由群鸟的尖利嘈杂声中提炼出一首交响曲,否则我们拥有的便仅仅是浅尝辄止的兴趣,而非倾注了热情的爱好。
小时候,我的热情都倾注给了猫头鹰。五十年代初的几个漫漫长夏中,当全国人民显然都在仰望星空,担忧着飞碟和苏维埃的导弹时,我却在大半夜奔走于新英格兰的田野间,双脚踏遍视野所及之处的干草与蕨丛,只为能坐下凝望上空,期待着另一种奇观,竖起耳朵聆听着那奇异的鸣叫——一声隐逸而又疯狂的尖啸,丛猫头鹰雏鸟的微微鼾声中脱颖而出,它代表着成鸟正外出在夜色中觅食。
多年以后,大战胜利的余晖照耀下的温暖时光逐渐消散,但人们尚没有像现在这样,蜷缩在一场无法取胜的大战逐渐逼近的阴影之下。就在那段哈欠连天的日子里,我的热情也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消退了。不经意间,我好似一块儿原本闪闪发亮的矿石被磨成了一只没有光泽的陈旧的文件保管柜。整个蜕变的过程来得悄然无息、不知不觉,最终僵化成了不假思索的习惯。直至最近,我才得以穿透条条框框和学术伦理的尘封,对真正可贵的宝藏有了惊鸿一瞥。我受一位老友之托,去缅因州一家医院看望一位患病的旧识。我走过阴暗的停车场,在我的脑海正被那天的各种烦心事折腾得一片空白之时,突然意外地听到了一声正在捕猎的猫头鹰发出的尖啸声。
那是一只上了年纪的猫头鹰,它发出的叫声犹如一位精神错乱的老者,疯狂地回旋在黑暗、冰冷的夜空,直刺那重重乌云,那个声音使我停住了脚步。一些人认为猫头鹰的尖啸声是未来将躲藏中的猎物吓得逃散出来,这实乃谬论;猫头鹰捕猎时的尖啸声可谓地狱魔音,它使四处乱窜的田鼠和鼬鼠石化。那一瞬间,我站在泛着亮光的碎石路上动弹不得,两旁一排排汽车沉睡着。我如同被刺醒般地恍然大悟,以那个曾用肚子平贴着炎夏大地的小男孩的思维方式理解了这尖啸声背后的意图。在那时间无线凝结的一刻,我同其他比我更渺小、更脆弱的生物一样,对这尖啸声产生了熟悉、简单而原始的本能恐惧,我和它们一样被吓得一动不动。猫头鹰并无意惊吓猎物使其现身。数小时警觉而纹丝不动地立于树梢之上,一对扩张且即可的瞳孔痛饮着黑暗,猫头鹰早已锁定了它的晚餐。那个叫声仅仅是用来使被它选中的小东西呆住,盲目、无助的恐惧感犹如利爪将猎物刺穿在原地。我和在场的啮齿类动物们一同僵在了原地,不知道我们中的哪一个被选中了。我的心脏砰砰作响,仿佛它正等待着钢铁利爪猛然收紧的那一刻。这证实了我最初的且是唯一的直觉;自己就是不幸被选中的猎物。猫头鹰的羽毛柔软而轻盈;这使它们能无声无息地划破夜空的层层黑暗。猫头鹰俯冲之前的寂静如同V型飞弹落下前的寂静一般,你永远无从知晓自己会被哪一枚击中。
站在医院外映着黄色灯光的地面所反射出的一片朦胧的夜色中,我想我听到了某只小东西发出了它最后一声惨叫。那一刻过去了。我和其他藏身于高高草丛中的小家伙们一样,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又能动了。我们安全了。它的尖叫并非冲我们而来,这次暂且不是。我们得以回到日常生活中去,继续自己的夜间事务——寻找晚餐或伴侣。我们得以逃脱这样的命运:在令人窒息、恶臭的黑暗中徒劳地抽搐着,恐怖从天而降,你头朝下地被吞进它的食道里,尾巴还在它弯刀般锋利的喙外边可悲地摇摆了几个小时,直至最终后腿和骨盆被吐出来,黯然失色、空空如也的皮囊已被整个由里到外翻了个面。
尽管我的行动力在猫头鹰的尖叫后逐渐恢复了过来,但自己仍难以恢复平衡。这次经历触动了我内心的某根弦,使得成年。迟钝而疲倦的自我与当初那个躺在点点星光下、仰望着夜空狩猎者们上演着一处处饥饿与死亡戏码的小男孩建立了某种联系。一股渴望去经历而非仅仅去记录的欲望在我的内心重新被点燃,它激励着我去思考,去自我反省,进而促使我写下这篇文章。
正如我前文中所提到的,这并不代表着我要立刻将所有学术研究工作抛在一边,投入大自然的怀抱,跑到森林里重拾起原始、朴素的生活方式。正好相反,我重新满怀热情,投入到研究工作中去,再次审视起那些枯燥的知识与干巴巴的分类描述,并得以发现它们多了一层神奇的魔法光泽,而当初正是这层光泽吸引了年少的我投身其中,科学地理解猫头鹰翱翔时羽翼美丽而精巧的同步运动,这并不影响我欣赏其中蕴含的诗意。两者反而相辅相成,更具诗意的眼光重新赋予了冰冷的数据一份久违的浪漫色彩。
让自己全省心地投入到尘封已久的参考书籍中,我在那被遗忘的字里行间故地重游,尽情地享受它们带给我忘记呼吸的感觉,一本本沉甸甸的大部头书也变成了缤纷绚丽的藏宝屋。布满蛛网、年代久远而折皱卷边的散文,却生动且不费吹灰之力地刻画了被描述对象的暴力、骇人的特征,我在其中发现了失落已久的珍宝。
我再次翻出T.A.寇瓦德对于雕枭引人入胜的记录:“我在挪威曾看到一只从巢里掉出来的鸟被捉住,但它并没有如预料般表现出惊恐,而是频繁地用爪子去撞击铁丝网。它的羽毛都竖了起来,头缩进了翅膀里,从喙部发出响亮的爆裂声。但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它橘黄色眼珠中闪耀出的光芒。”
当然还有赫德森关于他在巴塔哥尼亚弄伤的那种麦哲伦雕枭的记录:“它的虹膜接近于橘黄色,但每次当我试图去接近这只鸟时,它的双瞳便如点燃了一般,化作翻腾的黄色火焰,黑色的瞳孔被包围在一片闪烁的红光中,向空气中吐着细微的黄色火花。”这些被埋藏已久的文字所传达的情感和我在缅因州那家医院潮湿的停车场里所感受到的那种焦躁不安的末日气息有如异曲同工。
如今,当观察纵纹小鸮的标本时,我会试着将视线略过那精美的灰色爪子,越过眉间整齐排列燃放的烟火般的点点白斑。反之,我会试着将它看作希腊人刻在他们硬币上的神鸟、耐心地坐立在女生帕拉斯·雅典娜的耳边,安静地倾听着她不朽的智慧。
或许,与其测量它两耳之上丛生的羽毛长度,我们更应该去思索一下这双耳朵曾听到过什么。或许当我们在纠结它是如何做到两根脚趾向前,并用那根可以反转的外趾向后抓紧树梢时,可以让自己稍微暂停,想象一下同样的脚爪一定曾使帕拉斯的肩头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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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7 LØg 赞了这篇日记 2021-12-16 16:2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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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被仇家找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2-24 16:3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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