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一个女导演的河北流放生活
匿迹河北孤身生活3年的独立导演,一方面这三年她都无比稳定平静,另一方面是她突然而至的滚烫的拍片欲望。这期内容包含了她的自我放逐+河北奇遇+蛰伏思索+灰暗时刻。

01 植物女人

吕美静最近进京频繁了。
她在为筹备自己的短片《烟消云散》而奔波。这是她迁离北京的第3年,但直到美静重新在北京屡屡出没,眼神又精光直冒,朋友们才意识到,她这次为了新剧本的拍摄,准备好动身了。
美静情绪其实极为稳定,她很少泄露自己的内在起伏,如果你跟她交谈,她总是慢吞吞的,她只有两种表情,面无表情以及面无表情的笑。在朋友们眼中,她就像“一株植物”,他们把这归结为,她不怎么拥抱爱情。
恰恰就在搬来河北之前,美静拍了一部纪录片,叫《吃饭的时候,我们谈谈爱情》。
这部片名看似平淡的纪录片,她找来13个人,包含变性者、同性恋、异性恋、泛性恋、跨性别等几乎所有LGBTQ+身份,在朗园的一个剧场,她为13人举行了一场“最后的晚餐”。他们边吃饭、边喝酒、边讲述各自或有趣、或怪异、或野蛮、或饱含人性的情爱故事。席间,四个绳艺师于舞台侧面表演虐恋中的SM情节。
这像是造了一个性别身份集合反应堆,用特殊接应特殊,最后导致的是,既定身份定义,抵消了,性取向和性征标签,成了最不起眼的元素,个体越特殊,所求所感所惑,越普通,就像吃顿便饭一样寻常,每个人吞下的东西,和他们遭遇的一样,都是大同小异一脉相承。而在一众性少数里,置身其中的异性恋,反而成了唯一的“性少数”。
她可能已经不是你期待的那个人了,朴素,老实巴交,讲话拖半拍,这些表面的不动声色,构成了她身上那种不被打扰的秩序,但这种秩序之下,运行着一团凶猛、湍急的心流。她就是那种会心平气和“胡来”的人。
这部片子之后,美静决定开始独立创作。“独立创作”包含的意思有,辞去朝九晚六的工作,从北京搬到河北、不接任何商业项目、完全依赖个人积蓄。一种清教徒式的自我放逐。
02 到北京5km

上了北京东五环,一路南下,再由京哈高速往东南长驱直入,沿着公路两侧递减的植被密度和递增的工厂烟囱,你会知道,哦,这里不再是北京了。出高速,再盘几个弯,就会抵达河北香河,它最能唤起人们记忆的可能是一种食物,叫香河肉饼。
这里与天安门的直线距离是35公里,与北京市的直线距离是5公里,它像北京的一个逗号,被点缀在巨型都市虹吸效应里,却也只限于拔地而起的楼盘,和燕郊一样,成为接驳大量北京外来人口的居住带。
这里还是31岁独立女导演吕美静居住3年的地方。美静说,其实自己离北京也就这么点儿距离。
进京当然并不容易。有两趟公交车,“一趟是通勤班车,非高峰时间每小时一班,基本上1h10min到郎家园。另一趟是938路,15min一班,但设站很多,基本1h30min到通州北苑。”
如果不能赶上晚9:00的回程末班车,就要投宿在朋友家,但美静从来也没有赶上过。所以这3年,用她自己的话说,“算是时常旅居北京”。
这趟近在眼前的跨省之旅,还常碰上安检,全车的人下车,在安检站点检查身份证,出河北检查一次,进北京再检查一次,两站紧挨着。
美静第一次听到乘务员在两站重复广播“下一站下车检查身份证”的时候,她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坐的是从老家东北进京的长途大巴。
03 河北生活

除了与北京保持偶尔的往来相通,一个独居在河北的女人,不认识这里的什么人,没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也没什么值得去的地方,活动半径仅限于小区周围,却不影响她收获不同以往的外部体验,因为她并不自我隔绝,她“接受并参与这里的生活”。
从客厅窗户望出去,农田就被小区楼盘踩在脚下,一路匍匐放射,一马平川,看不到尽头,一簇簇塑料大棚矮矮地拱在这片燕赵大地上,这是与相隔不远的城市景观截然不同的视野内容。
最常去的是菜市场,菜市场就在楼下。自从搬来后,美静就自己做饭,不点外卖,她不想听陌生人敲门。菜市场里都是附近菜农自己种的菜,“特别便宜,有些比如娃娃菜,一塑料兜一块钱,但是旁边超市的东西卖得却特别贵,比北京市里的超市还贵,可能因为人少买得少不赚钱”。
大多数时候,她还靠听觉同步当地的日常民情。
比如每天能听到一早一晚村里的广播节目,有时还有应急广播,“有次听到说停水了,然后我开始疯狂接水储水,不过后来得知那是村里的,小区并没有停水。”“还有一次村里广播,可能是烧秸秆什么的,然后失火了,广播号召大家来救火。”
偶尔村民办喜事或办丧事,还会请演出班子来锣鼓喧天。
“前一阵应该是个老人去世了,我从早上被吵醒,一直到下午两三点,都在听,有唱怀念母亲妈妈奶奶的歌,也有唱一些流行歌曲,‘天地悠悠过客匆匆’那种,还有报幕的,说下一个节目‘有唱有跳’,什么下一个节目是难得一见的西游记选段《孙悟空大战哪吒三太子》,还有人吆喝‘千载难逢尽快入场’。”
美静那天“突然很想下楼走出去看看”,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景象,“是这里最热闹又最奇特的场面”,但她在窗口望了很久,也没找到究竟是谁家在演出。
最经常的是每天听见鸡鸭鹅牛羊的叫声,晚上也叫,鸡凌晨三四点开始打鸣,有时美静还没睡,它们就开始间歇奏鸣;村里还经常放炮,晚上也放,这让她有些困惑。
还有一次突然肚子疼,美静就近去了一个当地医院,一个看上去六十多岁的老大夫坐诊,“我说肚子疼,他问结婚了吗,我说没结婚,他说为什么没结婚,来聊一聊……因为他女儿跟我岁数差不多也还没结婚,但是沟通不了,然后跑来跟病人聊天来了……”
美静不疾不徐地讲述这些鸡零狗碎的奇闻,她一点都不藐视这种看起来无从改变且毫无美感的郊野生活,只是完全无法与常年幽居室内的她匹配上,要知道,在北京时,朋友们都喊她“仙姑”。
04 系统重置

一边是时刻洞悉当地民生风向,一边是这里的一门之隔,就能让她与外部世界一刀两断,社交人际压缩为零,对外触角的自由收缩,使她每时每刻可以面对自己并处理自己,她过着更甚于在北京时的内在生活。
她写剧本、阅读各类书籍,看电影,看各种犯罪刑侦节目。她读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英国哲学家德里克·帕菲特,研究奥登、维特根斯坦、量子力学、法医学……像个抽水泵一样往自己精神腹地突突灌溉。这对她改变极大,“整个人都变了”。这个变化就是,她重置了自己的内核。
“每天我闷在家里边写读边顺便把三观改了一遍,深深地爱上了加斯东·巴什拉以火、水、土、空间、梦想等来想象世界,相信量子理论——世界既没有实在性也没有可分性、事物充满多义性和不确定性,蔑视彼岸(奥登),承认语言的不可沟通性(维特根斯坦)……”,但对她影响最大的就是德里克·帕菲特的理念,“人没有自我,只有联系。”
这一下激活了10年前她曾迸发的一瞬间的“磁场概念”。宇宙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每个人是一个微小的磁场,人们磁场共振的时候相互补充成一个更大的场域,相互干扰又相互消解。
再翻译一下,就是类似“几个人在同一个地方聊天形成一个‘场’,外面的世界是一个更大的‘场’,每个人又有一个小的‘场’,但是其中一个人的磁场可能并不共振于在场的另外几个人,而可能是共振于一个云南的人、或者一个美国人、再或者一个外星生物的磁场等等。”
平行时空?好像又似是而非。
但美静自己好像无比清晰,牢牢揪住这个10年后终于孕育成型的“场域”意念,催生出短片剧本《烟消云散》。她建构起四个中年知识分子的情爱故事,四个人物都试图去结束一段情感关系,但结果却都是未完成,四个故事中四个人物在四个不同的空间,“但看起来好像是在同一个场域里,角色可以交错对话,观众又是上帝视角。”
一种后现代、浓烈实验性、暧昧不明的情感“虫洞”,也许是形而上的精神观念,包裹着她对世界,对人与人的理解、困惑、好奇,也许旁人进入不了,但她从不怀疑,她真挚地要去表达她所相信的东西。
她不疯不抑郁也不觉得自己惨,乐此不疲面不改色,天热的时候,只有壁虎偶然造访,与她静默相对。你甚至会怀疑,怎么会有这么耽溺于此又能保持心绪稳定的人?
那父母怎么接受这件事呢?
“他们完全不是那种想让你大富大贵的父母,我们的相处是朋友式的,可以互相分享最痛苦的东西,我妈还为了解决我的后顾之忧自己去工作,她是很能折腾的,她唯一焦虑的是在这我没法谈恋爱。我爸得了尿毒症,我没有跟他解释特别详细,但我知道他能理解我,因为他也是那种什么都不太在乎的。”
05 否则就死

只有一次,这种稳定结构骤然裂变失控。
2018年年底,美静马上迎来在河北的第三个年头。期间,她已经创作了2个剧本,长片《脸谱星座》,短片《烟消云散》,还在写一部剧本改编的长篇小说。
这些平稳运转、文本训练、内外经验,都朝着一个清晰、确定且唯一的出口聚拢,那就是“拍自己的故事片处女作”,去寄托她否定自我后新长出来的那些东西。这种驱动,胜过一切。因此,美静一直是双轨运行,一面是匿迹河北离群索居伏案创作,一面是将创作结晶推出去寻求问世机会。
整个2018年,美静都辗转于国内外电影节、电影基金会,为自己的长片剧本《脸谱星座》争取创投,但种种原因,都夭折了,尤其是入围了“独立导演的圣殿”鹿特丹电影节的短名单,一步之遥,最后因为“他们觉得拍摄预算做得不好”而止步。
《脸谱星座》灵感源自美静拍过的诗人顾城的纪录片《流亡的故城》,讲的是一个孤儿追寻八十年代父辈幽灵的故事,文艺、悬疑和科幻属性兼具。
后来她也去找过投资人,然而在她蛰伏河北的3年间,整个中国的影视气候都变了,她被多方告知,“寒冬”之下,像她这种新人导演,《脸谱星座》这种题材几无可能投拍。
未经积累的抑郁情绪,在年尾突然冲到脑门暴涨至顶点。
“我当时就想算了,那就不拍了,就这样吧,死了也行,或者就回老家开个商店,或者去大兴安岭种树,我就觉得再做任何事都是一样的,跟死了一样,都不是我真正想干的,我跟我父母也说了,我说因为你们都还活着,所以我不能去死,但形同死亡。去年年底就是这个状态。”
也许这就是绝对意义上的纯粹?一个创作者或者一个艺术家弱小却强硬的孜孜以求,看起来有些执拗、一意孤行,可能不值得被歌颂,但至少值得被尊重?
“有一天晚上,我又读到了帕菲特的书,就又想到磁场这个概念,就是场域吧,就变成了一种心魔。我就想把长片暂时放放,把短片《烟消云散》拍出来,我就立刻去发起了众筹。”
那个心魔就是,片子本身也一直在寻找出口,寻找它的造物者,所以就在那个时机,它出现了无比强烈的欲望来自我完成,“我不是焦虑,创造本身是有灵魂的,选择和被选择,召唤和被召唤,就在这第3年。”
3年可能也不是很久,3年,曾经籍籍无名的朋友毕赣(《地球最后的夜晚》)、耿军(《锤子镰刀都休息》),已经相继在华语影坛绽放光芒。
“成名要靠运气,我不眼红人家,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多惨,3年没什么,10年也没什么,但就是到这个时机该出来了,你想想,这几年我没有什么物欲爱欲性欲,我只是现在要做一件该做的事。”
“人真的是挺贱的吧,会因为一些希望的幻影,重新燃起斗志,支撑自己站起来,我甚至认为这个片子比我以后的职业生涯都重要,比我拥有的所有一切都重要,因为它没有过,因为它应该被出现,已经重要到了,反正至少比我重要。”
那感觉就像什么?
就像你一头栽进水里,憋到你不得不倾尽全力出来透口气,否则就会死。
06 照单全收
-拍这个故事的必要性在哪?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必须做的,只有现在马上要去做的。
-这个片子为什么应该被出现?
-我想做电影语言的实验,就是想拍一个主观世界,主观视角,磁场,水的视角,火的视角,狗的视角,人的视角,鸟的视角……那这个实验性就很严重,非常冒险,但我这个有内在的逻辑。
-朋友们都在无条件支持你的梦想,你愿意降格吗?
-我已经降格到最低了。
-如果真的最后没筹到那么多钱,你要怎么办?
-借,去借,找同学找朋友。
-怎么还呢?
-就慢慢还呗。接点活,我重新打工。
-你觉得这样算自私吗?
-艺术本来就是自私的,不过艺术也是冒险,不知道结果会怎样。
我所有人也都找齐了,几乎都没要钱,这事儿必须干,我不可能不干,美术师、摄影师、剪辑师,都到位了,而且他们都是很牛的人,创作者都是纯真的人。我不是闹着玩,非拍不可,而且拍得还必须特别实验。
-做实验重要吗?
-当然重要,世界很无聊,生活也很无聊,唯一能对抗无聊的就是好奇心,我好奇心太强了,那个东西已经强到…它已经整个快把我吞噬了,我要去解决和完成那个东西。
-你是拒绝观众吗?
-不是,但风险非常大,大到把以后的路都断送掉,我就当成最后一部片子来拍。我可以拍规矩的,电影节喜欢的,但那样的东西太多了。
如果你见到这样一个清瘦却箭在弦上的女性,你会真正感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为了热衷的事在肝脑涂地,热烈的,悄悄的,毫不犹豫的,倾尽甚至超出她所有。
《烟消云散》里的主人翁,都在经历失败前的未知局面,可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失败,但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导致的,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别努力了,算了。
美静和她剧本里的人物一样,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走在什么样的道路上,不知道正在进行的这件事会如何收场。但不同的是,她不再觉得”算了“。
2天后,美静还要进趟北京,为短片的选角做最后的准备,但拍片的钱只筹到了一半不到。
她深知这次出手所具有的危险,但她不怯于领受了。

——吞Labs 出品——

制片/撰文:@乔克得
编导/摄影:山野丸子
编导/脚本:KK
剪辑/视觉:赵博
剪辑指导:@Brit將維
海报设计:@妻夫大葱
出镜:@乔克得 @吕美静LyuMeijing
鸣谢:刘洋、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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