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草》摘抄
头顶的上方,朦胧的春天的天空,漂浮着澄澈见底的湛蓝,柔和得就跟风一吹便会摇曳起来似的,壑山,便屹然耸立在这湛蓝之中,不动声色的,有一股子“我自岿然,其奈我何?”的劲儿。
由七条横贯至一条,从这些频繁写进咏春绯句里的春日京都的街衢穿行而过,透过如烟的柳色,将高野川河滩上漂洗在温暖清水里的洁白布匹一一数遍,顺着这条绵亘着一路迤北而去的路,走上差不多二里来路的光景,路的两旁便会有山峰兀自逼近过来,奔突在脚下的潺湲水声,也便会七转八弯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地响起。进得山来,但见春意阑珊,抬头眺望,山巅上仿佛还残留着雪的寒意,一条蜿蜒奔走在峰峦脚下的阴暗山道上,大原女正提拎着衣服的下襟从对面走来。牛也走来。京都的春天,就跟牛撒了泡尿似的,没完没了,悠长而又寂静。
“喂——”落在后边的男子停下了脚步,在那儿招呼着走在前边的道伴。这一声“喂”便顺着白光耀眼的山路,让春风吹送着,晃晃悠悠地传了开去,撞在了茅草丛生的尽头处的山崖上,这当儿,移动在百米开外的那方方正正的身影,便一下子停了下来。
颤颤巍巍架设在溪涧上的独木桥,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跨越而过,隐没在了山间繁茂的草丛里,那条但凭一缕纤细的力量、艰难地插向山顶的羊肠小道上。山草还残留着去年的寒霜,就这么枯萎着,不过,让薄云消散的天空撒下的阳光给一蒸腾,有股子让人脸颊发烫的暖意。
就像是在存心忌讳着这叫人铭刻了“琵琶”二字的镜子的明亮似的,壑山上的天狗们,便借着让宵夜偷来的神酒给灌醉了的那股劲儿,将酒气满满当当地喷在了整个湖面上似的——一待沉入明亮的镜子的底部之后,便会有巨人将弥漫在田野和山间的春日烟霭,聚集在他画画的调色器皿里,但见他随手一抹,便涂抹出了潋滟春色,而这春色,又被冥冥蒙蒙地拖曳到了十里之外。
掩映着妍红的阳春三月,那酣酽的白昼,女子俨然是从春色中䌷绎出来的浓郁紫色之滴,趁着天地打盹的空隙,鲜艳欲滴地正待滴落下来。
人的一生会有无数个世界。有时候进了泥土的世界,有时候则动荡在风的世界里,有时候又会来到血的世界,沐浴一番腥风血雨。将一个人的世界聚合成方寸大小的一团,任其与别的清浊混杂的一团团世界构成层层相关的联系,便活生生地呈现出了千人千面的现实世界。各自的世界都将各自的中心安置在因果的交叉点上,然后向左右两边画出相应的圆周。以愤怒作为圆心画出的圆周迅捷如飞;以爱情为圆心一笔挥就得圆周,会留下火焰在空中燃烧过的痕迹。有的人是拽着道义的绳索在那儿活动着,有的人则在暗中设下了居心叵测的圈套。前后、左右、上下、纵横地活蹦乱跳着的世界,它们之间交错、磕碰的情景,俨然分别来自风马牛不相及的秦国和越国的羁旅客在某处同船共渡时的场景。而甲野和宗近二人,是三春行乐尽兴后返回东京。但孤堂先生和小夜子,则是唤醒了沉睡着的过去岁月后前往东京。两个彼此本不想干的世界,就这样,在晚上八时开出的夜间列车上,没来由地撞到了一块儿。
将文明归拢在刺激的口袋里加以筛选,这便是博览会了。而博览会一旦经由暗淡夜色沙滤过后,便有了璀璨耀眼的电饰彩灯的世界。一个人活在世上,即便活得很卑微,也会去寻求自己活在世上的证据,他为此跑去观看电饰彩灯,不由得大感惊奇一番。早已让文明给折腾得迟钝麻木了的文明之民,便是在发出这声“啊”的惊叹时,方才意识到了自己生存在世的事实的。
外面一片朦胧。悬在天空中的光亮,一半照亮着世界,一半又把世界闭锁了起来。天空好像很高,又好像很低,就这么没着落地悬浮在了刚刚入夜不久的夜色中。高悬着的光亮便越发变得轻飘飘的了。浑圆的边缘上,一圈金黄那儿冥冥蒙蒙地膨胀着,连轮廓都不甚分明了。待这圈金黄带子挨近外围,也便褪去了金黄,仿佛是从发黑的靛青中沁出来似的,一旦流溢开来,就仿佛连月亮也都会消隐了去似的。这是月亮和天空、人和大地极容易混淆不辨的一个夜晚。
悲剧远比喜剧伟大。有人对此做出的解释是,因为死亡最终会将所有的障碍都封堵在自己的身外,所以才见出其伟大。有人说,因为身陷无可挽回的命运深渊而挣脱不得,所以才显得其伟大,这样的说法,就如同是在说,流水因为一去不复返而显得伟大。如果命运只是为了宣告最终的结局,那它就算不得伟大,只因为它在倏忽之间既成就了生、也成就了死,所以才显得伟大。它趁人毫无防备之际,重新点出了早已让人遗忘在了脑后的死亡,所以才显得伟大。它让玩世不恭的人一下子变得正襟危坐起来,所以才了不起。它让人当下意识到正襟危坐乃是出于道义之必需,所以才了不起。它让人在心目中建立起“道义乃人生第一要义”的命题,所以才了不起。道义不会因为遭逢了悲剧便踯躅不前,所以才显得伟大。人们在实施道义的过程中,总是对他人寄以诚挚的厚望,自己却碍难做出决断。悲剧呢,则因为能够促成个人果敢地去做出这样的道义实践,所以才显得伟大。道义实践总是最大限度地给他人提供便利,而自己往往是无利可图的。一旦人人致力于此,促成可以共同分享的幸福,并将社会引导到真正的文明那儿,那么,悲剧才是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