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的父亲
一、
我听过无数关于父亲的故事。但却极少谈论自己的父亲，因为我的父亲普通平常，并不如故事中那样光辉伟大。所以，我一直觉得他没什么好写的。
父亲一直是我心中想翻越的那座山，我一直认为，只有我完全独立，不再依赖父亲，彻底摆脱父亲对我的影响，我才真正长大成人。
由于我和父亲生长在两个差异巨大的时代，我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看不惯我身上的种种习气，我也瞧不起他那些迂腐落后的思想。自我意识觉醒之前，我们面和心不和，觉醒之后，我们有过彻底的决裂，在经过对彼此的抱怨和指责后，我们最终握手言和。
父亲对我常说的一句话：为人父母后才能理解父母。我还没有孩子，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渐渐地理解父亲了。在理解他的过程中，我也解开了许多心中的疙瘩，学会了关爱父亲和自己。
网上说，小时候，父亲照顾我们。从来没有因为我们淘气不听话，就和我们讲道理，就去责怪埋怨我们，从来没有说生活中还有许多其他事情要操心，就对我们的关心少一些。但轮到父亲需要照顾时，我们却开始要求父亲能理解我们，和他讲道理，怪他不体谅我们有太多的事要顾及。孩子还有未来，但老人活一天少一天。孩子的遗憾，也许将来还可以弥补，但老人的遗憾，只会是终生的痛。
二
刚上大学的时候，正好是电脑流行的时候，宿舍的室友都买了电脑。那时我酷爱电子游戏，经常去网吧打游戏，所以也想买一台，于是我找爸爸要钱买。爸爸问清了原因后，说家里经济紧张，没钱买那种玩意给我玩。我爸从小对我都是穷养的教育方式（也是真穷），我的要求一般都得不到满足，而且常年还要帮家里干活。
所有的不满，加上青少年的叛逆，让我说出了我这一辈子最恶毒也是最后悔的话，我用咆哮的口气对父亲说道：“为什么你这么没用。凭什么别人家的孩子有的，我就没有。凭什么从小到大，别人家的孩子一放假，就可以到处去玩。而我要留在家里帮你看店。我是个小孩子，为什么要去养家糊口。你从小到大都说你每天起早贪黑、辛苦操劳，都是为了我。好像我欠你的。难道，这一切要我来负责吗。当初我也没要求你生我。你每天说别人家的孩子多么听话，学习成绩多么好。可别人家的孩子，就算成绩不好，他们也有退路。他们爸爸有关系，有钱，可以给他们安排前途，你能给我什么。你要我给你帮忙干活，要我好好学习，要我做个听话的孩子，你除了不停的要求我，你还做过什么？你对我不满意，说怎么生了我这么不中用的的孩子，如果有的选，我也不要你做我的爸爸。”
父亲，听了我的这段咆哮，快速的转过身离开了，什么都没说。
后来，母亲，给了我买笔记本电脑的钱。然后对我说：“这笔钱，是你爸找别人借的，你爸要强一辈子，从来不求人，这次为了你，第一次去找人借钱。你真不该这样说你爸，你不知道，那天你说了他以后，他哭了一晚上。他让我转告你，说他对不起你，是他自己没本事，让你跟着他受苦。你还小，人生的难处你不懂。天底下有那个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不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孩子。可你爸一个农民，从小没受过什么教育，成家立业，都是自己一人闯出来的，你爷爷从来没有给过他支持。你永远不会明白，他这一路走来有多么艰难。你指望他能有多大的成就。他不是神，他就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他已经尽他最大的能力给你想要的。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你没投个好人家。这辈子，你就认了他这个爸爸吧。”
那时，我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话说的太过火了。但那时我年轻，根本不明白什么人生艰难，生活困苦之类的话，我沉浸在年轻的享乐生活之中，对这些根本不会在意，所以在狠狠的伤害了父亲之后，其实自己压根没有意识到。
后来，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理想和现实的落差使我无法接受，一度怀疑人生，否定自我。当我十万个不情愿，但依旧要早起去上班打卡时，当我明明心里十分厌恶上级领导，但面对他时依旧笑嘻嘻时，但我想不再受气痛快的辞职，却又考虑到自己的学历和能力，可能无法再找到比这更好的工作时。在我受尽了生活的蹂躏，尝尽了人生的苦楚之后，我才渐渐地明白母亲当年那番话的含义。在真切体验到人生艰难之后，我才明白父亲当年的的不容易。当年，父亲在面对和我一样的生活的困境时，从来没有放弃和逃避过，而是直面人生，承担起父亲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我终于懂得，父亲，本身就是神圣而伟大的，是值得人称颂和赞扬的。
三、
工作以后，我有了工资，我想报答父母。我对父亲说：“你不要干活了。我每个月给你寄一些钱回去吧”。父亲笑笑了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可你人生路还长着呢，你还要买房结婚，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不过，你还年轻，不要太亏欠自己，该花钱的地方还是花，还有我呢，我这些年我为你存了一些钱。”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除了给父亲买些礼物之外，也并不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实质性改变。
那时，我心里存着一股气。一定要尽快地出人头地，在父母未老去之时，好好报答他们，让他们安享晚年。可现实毕竟不是童话故事，可以随口说出心灵鸡汤，不意味着你也可以像故事里的人一样成功。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我的青春一天天逝去，我在一天一天的变老。但工作上却并无多大成就，也没有显露出飞黄腾达的迹象。那一阵子，深爱的女朋友也离我而去，前途上的迷茫，感情的失意，长期远离家乡的孤独生活。人生的处处不如意加上漂泊不安的生活状态，使我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
但每次打电话回去，仍然是频繁报喜。我也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听出我撒谎，知道我过的不好。特意跑来广州看我。他来的第一天，吃过晚饭，我和他深夜长谈。父亲一句话没讲，等着我开口，房间里寂静无声，昏黄的灯光打着父亲的脸上，他温柔的看着我，是那么的安详宁静。我被赐予了勇敢和力量，终于不用再伪装，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所有的情绪和压力，随着话语一起释放出来，太久太久，没有人认真的倾听我说话了。
全程，父亲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安静的听着我诉说。最后，我十分自责地说;“爸，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这么多年的养育。到现在这个年纪，仍旧一事无成。不仅不能报答你们，还要你来照顾我。是我没用啊”。
父亲用坚定而自信的语气说道：“儿子，你永远是我的骄傲。你不知道，在老家，我都是昂着头走路的。别人都夸我，养了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在大城市工作”。
这是我印象中，父亲唯一夸我的一次。我终于得到父亲的认可了。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优秀的孩子。我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我也不懂人情世故，在亲戚面前表现的通情达理，给父母争光。参加工作后，我也没有混的多好。让他们扬眉吐气。
常年以来，因为自己的不成才，没有完成父母望子成龙的心愿，所带来的深深愧疚，就被这一句话，轻描淡写的化解了。
工作几年之后，身边的同事陆陆续续都开始买房了。我也在心里盘算着在那里买，一到周末就跑到各种地方去看房，在了解大概的行情以后，发现首付还差一大截。我一直不肯开口再找父亲要钱，而父亲也一直问我买房的进度怎么样，我一直推搡着说，在看，在看。敏锐的父亲还是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说：“你是不是差钱，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尽管挑中意的买，我为你存了一辈子的钱，如果还不够，我可以去找亲戚朋友钱。买房是大事，可千万别委屈自己”。
我后来敲定了佛山的房子，首付还差十万。和父亲说了，过了几天，父亲给我打了二十万。我说，“爸，我用不了这么多，多余的钱我给你退回去吧”。我爸说，“傻孩子，还有人嫌钱多。多的钱，你多交点首付，少贷点款，这样你每月的月供压力也小些，银行的钱都要利息的，少借点钱也少点利息”。我问他：“你哪来这么多钱”。他说：“有些是我借的，你放心，不用你还，你爸我还能再干几年，你一直说要养我，我还没到那个时候，只要我还能动，我就可以养活自己，要是哪一天，我动不了了，你再尽孝心吧”。我拿着电话，久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任凭眼泪无声的流下来，父亲等了一会儿说，就这样，你忙吧，我挂了。就挂了电话。
年少时堆积在心中的不满和怨恨，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的根除。我也终于和心中那个受伤的少年和解了。
也是在那一刻，我才彻底明白。纵使我的父亲既不是神，也不是超级英雄，他无法满足我对父亲所有的要求，甚至有时，他还表现的很糟糕。但，他始终是那个默默守护在我身边的男人，是那个我任何时候倒下去，他都会义无反顾接住我的人。是他，用他的勤劳辛苦把我抚养成人，是他，用他的沉默而伟大的爱，给我的人生做最坚实的后盾，让我永远不觉孤单，永远可以感受到温暖。
四
我曾和父亲因为婚姻问题，一直争执不休。
我想顺其自然，碰到了合适的就谈，碰不到就慢慢找。他却永远一副我已经老大不小，实在拖不起的口吻，疯狂的逼婚。为了避免他不厌其烦的轰炸，也为了照顾他的感情。每次相亲，我都一口答应下来，但每次，也都不了了之，没有下文。
无数次乏味无聊的相亲早已使我感到厌倦，而父亲却还一直用他的权威来要求我，我终于在一次争吵中爆发了：我结不结婚关你们什么事，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这是我自己的人生，难道我不能自己做主吗？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为了我，去死，你都愿意，为什么你就不能接受我还没结婚的事实，非要这样逼我，我在外面过的多么不容易，你知道吗？我在外面要工作，要面对人际关系，我要找女朋友，还要追寻梦想。这些事每天就像山一样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却还要面对你的指责，还要照顾你的感情。这是对我好吗？你从来不爱我，你想的只有自己。只想着自己心里好过。”
我本以为这会引来父亲激烈的反驳。可父亲却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叹了几口气，用温柔的语气对我说道：“你过的不容易，怎么一直不和我说呢。我都这一把年纪了，人生都快走完了，还在乎什么心里好过不好过。我是担心，你一个在外面日子过的孤清寂寞，担心，我和你妈百年之后，没人照顾你了。你长大了，很多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也帮不了你了，你不想让我管你的事，我以后不会过问了。有消息，告诉我一声就好，让我替你高兴高兴。”
那以后，父亲就再也没过问我的婚事了。
记得去年过年回去相亲，村里有个女孩，和我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年纪相仿，各方面条件都很匹配。见了一面以后，父亲问我情况，我说都挺好的，这次很有希望成。父亲听了以后，一直沉重愁苦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和我聊了很多很多，从婚礼仪式需要准备些什么，要办几场婚礼，请什么人，一直说到结婚以后，买个车方便一些，什么时候生小孩等等，我说：爸，八字还没一撇呢，而且我结婚，你怎么好像比我还高兴。父亲，只是一个劲的笑，说了一句：“你不知道，我一辈子就为这个活着，你结婚生小孩，我的人生就圆满了”。
看其他人过的好，自己比别人还开心。这样的人也只有父亲了。
在婚姻问题上，我和父亲的争执，我总是用个人觉醒的名义去反抗他，为自己的坚持找到正义的理由。我总是去责怪，父亲以爱之名，对我的生活有过多的约束和干预。我总是自居站在正确的一方，却从来不曾站在父亲的角度去想问题。就像，我总是在忙着自己的前途和爱情，却很少去关心，父亲晚年的心愿是什么。
我后来才明白，那次争吵我之所以能赢，父亲终于听从了我的意见。不再干预我。并不是我更加正确，更加有理。而是，父亲爱我甚于我爱他多的多，所以他不愿看我过的痛苦，所以他选择，让我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儿子的幸福，是父亲唯一关心的事情。
五、
去年过年的时候，一家人谈起往事，父亲开玩笑的说:“我辛辛苦苦了一辈子，勤勤恳恳的工作，到老了什么也没挣到，只剩下手上的3道伤疤和一身的疾病。”
尽管我极度不愿意承认，但父亲的确是老了。去年十一他来看我，结果不小心把钱包弄丢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跟在我后面找失物招领，补办各种手续。像个孩子般的无助。呆在我家，很多复杂得一点电器都不太会用，看网络电视要我调出来给他看。
吃饭时，我近距离的看着他的脸，上面布满了皱纹，历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我才真正意识到，父亲老了。父亲需要人照顾。
我的父亲是万千普通平常的父亲中最普通的一个，他没有什么大的本事，没有家庭背景，他所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所以，这些年家庭的风风雨雨，他都是用他的血肉之躯给我当保护伞。最后，我健康茁壮的成长起来了，父亲却倒下去了。
那天，父亲忽然自嘲说起这句话，我一片沉默，不知如何回应。我多么想回那个下午，对父亲说：“你不是什么都没有挣到，你还有我，我是你一生最大的成就，你是平凡而伟大的父亲，我是你生命的延续。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家庭的责任。也许，有一天，你终将离我而去，但你不会消失，你作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将永远陪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