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课
余仁正从一辆老旧的面包车上走下。
他双眼注视着对面醒目的“博学教育”四个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走下车后,顺手带上了车门。他一边向着“博学教育”的门走,一边不安地回头,显然他在看那辆远去的面包车,他的脚步越迈越趋于一侧,但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包车,整个面孔装满了不安。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右手紧紧握住他的黑色手提袋,他轻易地略过那个门,急匆匆地沿着人行道走去。人行道上只有他一个人,那个在他眼里有如鬼宅的地方,被紧紧地夹在商场和公共厕所的中间,四周散发着恶臭。
余仁离“博学教育”越来越远,也离那辆面包车越来越远。那辆百折不挠的面包车,陪同余父没日没夜的运货送件。昨天夜里十一点,余父丢了一件货,然后赔了二十元钱。
余仁之所以远离“博学教育”,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因为他憎恶。他同样为自己的行动感到不安,但他仍这么做了。他穿过了马路,走过便利店、公厕、小吃摊、药店、手机店、面包坊、公共电话亭,但他对这些都不管不顾,因为他有目的地。他心里同时清楚明白,课上有二十个人,老师自然无暇顾及,平日里他坐在课桌上就好比一个摆设。用余仁的话来说,那里的老师就像“失去了灵魂的人工智能”,连同教书和做人都一起智能化了。他们不会因为少了一个学生而追究半天,甚至于暗地里庆幸,认为“多个学生即多个负担”,在课堂外任凭其杀人放火不管,在课上就得人模狗样地把他哄乖了。
余仁心知肚明还有三个月就中考了,但中考在他眼里就是一潭死水,无论你怎么摆弄它,它都是死的。应试教育往往追求“全面发展”,然而实则是“全面平庸”。还是引用韩寒的话,应试教育下的学生往往“穿着棉袄洗澡”。然而现实却是骨感的。八个月前余仁的表哥中考考得死差(其实并非死差,他理科两门接近满分,文科不幸均未上及格线),由于家里没钱,不能进私立学校,但更不能放弃受教育义务,所以只好被迫进入职业高中,现在成了小混混。如果说教育真的能毁掉一个人,余仁的表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实例。
因而余仁心里为他表哥鸣不平,既然自己做不到像表哥那样的“专长于一类”,更不可能像中考状元那样的“全才”(或“全面平庸”),他就只能置那一潭死水而不顾了。
余仁走进一家书店,里面书挤书,人挤人。女的扭着屁股在看张爱玲的言情小说和三毛的散文,男的则盘坐在地上看东野圭吾的悬疑小说和村上春树的随笔。当然更多的还是一帮小屁孩们,他们其中有一个年纪稍长的,抚着一只很大的手机,他的周围是一群围观的小弟,小弟们在书店里喊得一个比一个响,当然马上就会有店员会去驱赶他们。余仁拿了一本安托万的《小王子》,付了钱后就急匆匆离开了。
他小步走到附近的公园,放下手提包,静坐在石凳上,双手捧起书,目不暇接地看。他在看书的时候,不知道行走的人们在看他;而那些在看他的人们,不知道自己的手机们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余仁装饰了匆忙的公园,一切就像慢了下来。但是人们显然不愿为了一个读书的人而抛下自己的手机,他们于是再次投身于对手机的复杂探索中去。
在“博学教育”里,凡一节课四个小时,中间无间断,两小时做考卷,两小时讲课,中途上厕所要报告,喝水要报告。从早上八点,屁股一直贴着,脑袋一直挂着,贴挂到十二点,后就提供午饭。无论冬令时夏令时,总是一点钟准时开课。 这些在余仁看来只能用三个字形容:不合理。
余仁索性躲过了讲课的两小时,庆幸之余,他的电话响了,初来乍到,余仁也被吓了一跳。他拿出手提袋里的诺基亚,心一沉,是父亲的电话,他吓得不敢接听,赶紧将书放回手提袋,在心里默念了二十个你妈后,徐徐站立,走路时身体左摇右摆,仿佛发生了局部地震。他的脚步由他的思绪而定。
余仁这时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了,他走马观花,看着红绿灯扑朔地变色,行人匆匆行走的样子,他发觉自己离“博学教育”已经不远了。
是一辆面包车。那辆面包车树在车道旁,它威风凛凛地直立在公交停靠站边,丝毫不畏惧前方五十米处的摄像探头。余仁停住了脚步,随后又不得不继续向前走去,他感觉暴风雨正朝他逼近。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余仁心里想。此刻的余仁一如面对沙皇统治,丝毫不以做一只海燕为耻辱。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向他大步走来,那是余父,余仁心里努力计算着两者相遇的时间。但那个身影停住了。
过来。那个身影冷静地说。
余仁听话地走向那个身影,心里仍旧不住地计算。忽然一个巴掌在他脑门上闪过,余父对他大声地说,你这个混账。这一刻犹如死般宁静。人们说,最宁静的时刻往往发生在一声巨响之后。余父子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理论。你让我失望透顶!余父接着喊,他的声音仿佛具有催泪效果,余仁竟也稀稀拉拉地开始挂眼泪。
余父一把夺过余仁手中的包,怒气未消,狠狠从中拽出那本安托万的《小王子》。这时余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小王子》,这种状态给人的感觉就是,哪怕这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要死死盯住它。小王子开始变形,变得褶皱不堪,小王子的脸扭曲了,四肢也被无情地分裂开来,余仁眼睁睁地看着小王子被撕得粉碎,所幸这本《小王子》非精装本,余父轻松地将它撕得五脏俱失。
余父也开始哭泣,他说,我花了一万块钱给你补课,想让你学点知识,考上好的高中,你却躲起来看这种书;闲书野书看了不提分,甚至阻碍你的分数,这些道理老是讲,你怎么就不相信呢?......你不信,去问你老师,我说得有没有错......
蓬头垢面的余父失声痛哭着,这次他伤透了心,他不知道自己永远无法走进一个孩子的世界,毕竟这个世界终究只是柏拉图的理想国......
2019.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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