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信與政治調成的文學——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系列 | 音鷙
商湯高呼:「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湯王要推翻夏桀、吊民伐罪,為什麼要搬出太陽?只跟人民數算夏桀罪行,在他眼中看來原來還不夠說服力,而必然要在討夏檄文裡指出夏桀獲罪於天——這大概因為他們是被統治的階級,社會地位低下,若要挑戰比自己更高的階級,就得祭出比討伐對象更高的精神追求或價值以加持,在科學尚未發達的年代,「迷信」就順理成章成了他們的出口。而本文開頭引述的、來自《湯誓》中相傳是湯王設計的檄文,是押韻的歌詞,可作歌謠詠唱,詞中既有人性省察和自我意識萌芽的跡象,又飽含樸素的浪漫主義,因而具有某種文學的性質。是以,從人類抗爭史肇始,迷信、政治和文學彷彿就分不開了。
今年是台灣金曲獎三十週年,「最佳作詞人」入圍者名單中,呼聲最高的是《烏牛欄大護法(望天版)》的作者林昶佐。林昶佐是台灣搖滾樂隊「閃靈樂團」的創團者,也是樂團的主唱。樂隊英文名Chathonic有「地府的、陰暗的」之義,源於希臘語khthonios(大地的、地下的),是故,樂團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創立以來,發表的作品都帶有本土的歷史神話傳說色彩,以小島人民抵抗日本殖民在先、反抗國民黨屠殺在後的悲壯近代史為背景,虛構一個個平民抗爭的歌曲故事。去年,樂團發表專輯《政治》,其中林昶佐包辦了單曲《烏牛欄大護法》的詞曲創作,該歌曲延續了創團初期的「旋律死亡金屬」和「燻黑死亡金屬」風格,歌詞既鬼魅神秘又激昂悲壯。歌曲發表以來,眾多歌手和樂團爭相將此曲翻唱成不同編曲的版本,林昶佐入圍本屆金曲獎「最佳作詞者」的版本,就是樂團與何韻詩合唱的「望天版」。
《烏牛欄大護法》故事背景是台灣近代史上有名的「二二八事件」。一九四五年,日本帝國戰敗,而清國已亡,蔣中正被視為台灣天然的繼承者,他從日本人手中接過統治權。島上的社會風氣、法治觀念和生活習慣受日本影響甚深,本省人面對蜂擁而至的國民黨軍與大量外省人,價值觀上產生極大衝突,加之經濟不景氣、官員貪腐成風,最終於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的台北釀成軍民衝突,國軍為鎮壓反政府示威者而殺害同胞,死傷枕藉。
大屠殺很快便從台北延燒開去。三月,戰鬥波及台中,南投縣埔里鎮的「烏牛欄之役」被視為「二二八事件」的終極一戰。台中青年學生謝雪紅、鍾逸人、黃金島等人組織並領導「二七部隊」(台灣民主聯軍)與國軍開戰,三月十六日重創國軍,致國軍傷亡二百餘人,但最終國軍增派戰士至二七部隊的六十倍,當天黃昏二七部隊便潰敗了。
林昶佐藉此創作歌詞,塑造抗暴人物潘正源的系列故事,而《烏牛欄大護法》只是其中一則小故事。某日紫雲密佈、雷電交響,埔里盆地的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未知血腥味,潘正源作為阿修羅轉世而出生了,此前他帶著隨身的業,在不同的時空,已輪迴過千萬年裡無數個暴力現場。他自小就有著異於常人的靈性,能神遊於天庭與地府之間。
烏牛欄一役前,潘正源和寺內的夥伴一同到台中加入二七部隊。三月十六日,二七部隊僅餘四十人,被二千五百名國軍逼退至醒靈寺,潘正源眼見親友屍橫遍野,決定靈魂出竅至地獄偷生死簿,以改變大家的命運。但他本尊被鎖在孽鏡台前看盡輪迴,靈魂無法出竅,此時他想到以自殺的方式入地獄來完成使命。於是,他坦然接受國軍逮捕並槍決。
時至今日,我們似乎還無法解釋就義者的想法。譚嗣同把康梁帶到日本使館安頓好後,自己走出使館,回家坐等清兵抓捕,為何要別人「忍死待杜根」,自己「橫刀向天笑」?這個分工是怎麼來的、意義在哪?潘正源的故事給我們提供一種解讀方式,就義就是潛入「死亡」的戰線,與陽間裡應外合,完成大業。你未必相信鬼神之事,但至少可以理解為,革命是一套由上下兩冊組成的大書,下冊一時難以寫完,但總有人去寫上冊,這個負責人要把它趕出來面世見人,便要抓緊時間定格住某些東西、把握住某些東西,令人知道世上有此書在,世上有一群這樣的寫作者在,為讀者和歷史留下起碼的記號。
《烏牛欄大護法》以極具詩性的語言開頭,「錯誤/本無求饒赦」也不知是說誰造的錯誤,是人心的錯誤還是天地的錯誤,是有心的錯誤還是無心的錯誤,隨你解讀。但很明顯,現在「錯誤」都算在主角身上,而主角並不求饒恕和赦免,暗示求死之心。下句「覺悟/閣毋準拄煞」解釋赴死的勇氣的來源——覺悟。不說明「覺悟」何來,增添了神話感和命定的神秘感。輪迴了多少時代,今天改變命運的時機到了,於是阿修羅護法穿越山林、穿過迷霧迎戰,此處頗有武俠風範——「穿山林/阿修羅/過雺霧/阿修羅」透露出一種唱頌祭文的感覺。
接下來,詞人排出中國上古神話中的四神獸玄武、朱雀、白虎和青龍,似用巫術咒語召喚神獸齊來助人一臂之力一般。其中最可玩味的,是「玄武翻身」四字,「翻身」有變革之意,但龜翻身了下場是什麼?那就是束手就擒。要麼順著天命自在地活下去,要麼爭取自由而把自己弄得不自在,大概這就是詮釋林夕在《玩家》(容祖兒唱)中寫的「夢境孤獨/隨大隊的屈辱或者比較舒服」,孤獨和屈辱只能二選一。與「玄武翻身」動作對應的是「青龍滾絞」,沒錯,青龍的動作用「滾絞」二字真是貼切,蛇形運動的狀態躍然紙上。加之中間的「朱雀飛啼」和「白虎吼喝」貢獻了粗獷的聲效,彷彿一吐惡氣。最後,詞人以「眾神聽令/萬獸護法」作結。
進入副歌,則向天祈禱,望天保佑戰場上的勇士,達成戰勝獨裁、實現民主的百年希望。但在帶著「希望」的禱文背後的是絕望,詞人極度悲觀地寫道「拚生死/幻化運命/猶原不復萬劫/敢講百年空」,意思是,賭上了自己的生死和命運與敵人作戰,依然落得「萬劫不復」的下場,百年來追求的希望最後一場空。失敗、失敗、失敗,一邊祈禱一邊在心裡強調這事情註定是失敗的,但要不要做?還是要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因為眼前這件事不是因為能成功才做的,而是因為應該做就去做。
接著,連喊三遍「希望佇佗位」(希望在哪裡),每唱一次,就像往心裡丟下一塊大石,越發讓聽者感到絕望和悲壯。不過,即使不知道希望在哪裡,還是得找希望,「莫閣分袂清」意思是別分不清希望的方向,希望的方向是努力的方向,一定要清楚自己追求什麼,不要失其本心。在希望和絕望之間遊走,思想實在太矛盾了,但誰又不是這樣活著?
講完「百年空」和「萬劫不復」,最後一段又引來一個數字「千年業」,大概指的是潘正源身上的業,但他身上的業,何嘗不是這片土地上施暴者和受害者的業呢?什麼時候才能一洗千年業、逃出歷史的輪迴,是詞人提出的問題。接著又出一數字——「蹔破十殿/地搖天動」一句殺氣很重,意謂斬毀地獄十殿、使地動天搖也在所不惜,描寫出潘正源堅定的變革決心。但是「萬劫不復」是命啊,國運如此、命途如此,業還能怎麼解?還能發生什麼改變?
末了,又一次唱「希望佇佗位/希望佇佗位/希望佇佗位/莫閣分袂清」,留下這些希望不知何用,但是不留希望又不甘心,此段重複實在增加了悲傷的重量。
如今,迷信對政治的直接影響力已經很弱了,但它仍有反哺文學的能力,彷彿借文學影響政治。而不斷被資本和資本主義追趕的人,人性越發兇殘,隨時返回叢林時代做動物,人將不人。或許有朝一日,我們只能在文學裡找到人類的文明、以及人類曾直立過的剪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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