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再写了
从平凡的生活榨出盐来,你是那个够格的人吗?我不断反问自己。
友邻留言问我:你怎么不再写小说了?这才惊觉已有大半年时间搁了笔,确切地说,足足有7个月,我什么都没有写。
一直渴望通过文字建立与现实的某种联系,情感的,意义的,通俗的,玄妙的,怎样都好,只要能从现实的一片泥淖中短暂脱身,文字无疑是最强有力的藤蔓,顺着这根藤蔓向上爬,不管尽头是甜瓜还是虫穴,努力的过程已足够幸福,写作这件事本身都值得托付。
但当这过程之痛苦盖过一切,泰山压顶一般,成为孤注,便面临着某种危险:被写作的欲求吞噬的生活,非但全无生气,甚或面目可憎。
大概没有人能全然隔绝名利心、虚荣心、企图心。纵然写作应当是如此纯粹的一件事,依然免不了一场小心眼的比较。无数次被退稿,委婉地批评,言语拖延,同时眼见同辈的作者一本本书砸向市场,出席活动,在活动上谈文学和写作,在朋友圈晒书卖书。不免阵阵无力,于是对自己说:如果你潜意识里真正想要的是这些,是他人的认可,是挤进什么圈子,是获得关注,那么,请放过自己吧。
大概是爱得不够深,所以才犹疑,又因为犹疑,写作者必有的坚定、精气神也失了去。于是我放过了自己。
不再思考写作这件事的生活像踩在云朵上面,不需要再看云下面的景物,只需专注在这团谜雾本身。
在这期间,一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朋友因不堪重负,从高楼的边缘一脚踏空。
他看起来是那样温柔,做事是那样有条不紊,有才华并且拼尽全力生活的人呐。可是,他死了。
在这期间,我的姨夫,从小时不时就会见面,曾经和姐姐一起抢他递过来的橘子吃的大人,突发心梗过世。
他开过一家工厂,总喜欢吹牛,开玩笑,那样一个有生命力的人,一个多年不见也依然印象鲜活的人。他也死了。
瑜伽课上,老师让我们感知自己的身体和呼吸,我闭上眼,眼前晃过的都是他们。姨夫养了只泰迪。狗也懂,绝食了几天,才大口吃起了罐头。
之后因为严重的呼吸道和眼睛过敏,在数次跑医院之后,我送走了我的猫。最后能使我快乐的心爱之物。
为了喘口气,每日在不断更迭的残忍新闻里沉溺,然后浮上来深吸一口气,写下了这么几句什么都不是的东西:
我听见有人为杀死男孩的凶手欢呼
我看见有人迷恋砍杀母亲的儿子
我听见有人为政治辞令高声叫好
我看见有人为强奸者的罪行开脱
我听见有人冲着自杀者大喊懦夫
我看见有人脚踩冒名顶替之人的头颅
我听见有人谩骂富人,将自身的窘境归咎于他们
我看见有人驱赶穷人,认定他们是秩序的捣毁者
我听见孩子们的誓言响彻寒冬的操场
他们压榨完最后一点青春,发誓要出人头地
我看见成年人聚集在山脚争抢同一块石头
他们消耗尽最后一分气力,石头推上山,石头滚落
我听见有人在角落里谈论理想,之后是轻飘的叹息
我看见有人在广场中央舞蹈,脸上分不清是哭还是笑
我什么都没听见
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就不算是一场悲剧
那时我上班的地点恰巧是地段不错的高档小区。每天扛着装电脑和书的大书包,经由层层警卫,绕过精致的花坛和喷水水池,仰头看那些宽敞的阳台和高层的落地窗时,都有一种不真实的幻觉。电梯里贴着的通知形形色色,主要是为户主的孩子举办的科技馆参观活动、植树活动、观影活动、球类比赛。风大雨大或是冬天天冷的时候,我们都会走地下停车场,路过一辆辆从未见过的跑车和豪车,偶尔也会恍神:这些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他们如何抵达这里?
在我租住的小区,院子里停满了私家车,有时人们还不得不为争抢一个并不宽阔的位子大打出手,有时为了占车位,水泥地上被生生钉上一把折叠凳。电梯永远是坏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有时把人困在里面,有时没有。电梯内壁钉的木板上,常有人用钥匙写下骂人的话,大多都是在骂某一户的邻居,指名道姓,从不含蓄。院子里没有人站的地方,傍晚吃过饭,小区附近的地铁站里,一群群的孩子在那里奔跑,在狭小的空间里上扬着分贝。
后来,我偶然听说一位畅销书作家就住在我工作的小区,做记者的时候采访过他。
如果阶层是可以跨越的东西,如果这个命题既不天真,也不值得戏谑,如果那些浅尝辄止的新闻终于刨根问底,说出了真相,那么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会被彻底颠覆以至于面目模糊吗?
如果写作只是反映了现实的一种,且是毫无经验的写作者偏狭揣度的现实,不仅本身无关乎现实的存废,最终在自己的臆想中与现实黏连不清,甚至坠入一件出版物该有的平庸命运,在货架上任人挑选,那么坚持这件事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我想象人类最初都是会叫,会笑,会大声疾呼的生物。有天,你偶然看见了洞穴外面的山火,首领叫你住嘴。首领没有想去灭火,因为火势太大,风也疾,搭上全族人的性命,在他看来不太明智。可你没有照做,继续疾呼。同伴睡得酣,也不肯起来看,于是山火就那样熊熊灼烧着,如波浪一般一层盖过一层。你想活命,但更想找个同道,至少不想一个人去送死。首领堵住了你的嘴,敲昏了你的头,甚至想就这么夺走你性命,剥夺你自由。目的是在山火波及洞口的前夕,再安稳一个夜晚。
最后,你们都死了。
人类从此不再说话,不再渴望洞穴之外的事物,安于此道,世世代代。
突然想起,一次,我想邀请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来做节目时。他婉拒了。在邮件的末尾,他敲上几个字(我几乎能想象他打字时的样子):你应该知道我真正恐惧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