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
到盘古路工地上找我爸。买了几个粽子,没人吃。工地难得管一顿饭,大家都吃多了。老板娘非要给我下碗面,“小姑娘、小姑娘”地喊,面端上来,一点葱花,卧两个煎蛋。吃面的空隙问东问西,工资,家底,年龄,爱好,问完又对我爸说,养女儿不如儿子,女儿都是要谈恋爱的。我爸开玩笑:养儿子也没觉着好。我爸从来在我面前只说养儿子好。儿子不跟他交流,总好过我跟他意见相反。 吃过面要走,没走成。今天过节,老板娘请吃晚饭,往常6点下班,今天5点。我爸让我在屋里玩,等他下班。老板娘拉我坐到床上,说“干净的,你就睡这,睡一回。” 安徽人说“睡一会儿”,听着像“睡一回”。我说不困,到厨房看她一手打视频电话,一手卤猪蹄,干脆利索,转两圈发现我帮不上忙。七八只猪蹄挤一口锅,有的毛没剃净,好在酱油浇得足够,看起来色泽诱人。猪蹄还没完全变色,断电了。老板娘骂两句,拎着东西出门,交代我坐着,她去去就回。一楼和二楼的水泥隔板很薄,人一走动,床架子挤出惨叫。 工地上的噪音听起来遥远,住所是板子间,不具备隔音功能,狗叫也听得清晰。今天高考,但这个地方,显然离任何考点都太远。长期待在枯燥的声音里,人很难保持平静。我爸总是孤独又暴躁,几乎不愿意跟人、甚至子女说太多话。我是最像他的人,一年又一年,越来越沉默。 但我来他显然开心,打开手机拍照,我伸出两根手指,他立刻关掉相机,嫌弃地说“这样拍照最土了!”我就坐好,给他拍。隔壁床的大叔喊他“老曹、老曹”,他没听见,来回划拉那几张照片。晚上吃饭,一圈陌生人围坐一张桌子,椅子不够,有人坐在床沿,倾着身子夹菜。男人聚一起很少不喝酒,啤的白的都有,老板娘的儿子摆了一瓶椰奶,推到我面前。这些人对一个陌生人的优待,让我觉得惶恐,但又只能假装腼腆地承受热情。成年后,人不能不知好歹。愿意好的人太少了。 去车站的路上,跟我爸并排走,又说起结婚的话题。我爸很笃定:“年轻人不结婚就是堕落。”又说,“人总得有个指望。”我突然明白过来,不是结婚的事,他们结婚不是为了获得什么狗屁婚姻,而是寻求本能。思维里没别的路,没什么自我。我爸这个年纪的人,极少有自我,有过,很快就被子女家庭消耗殆尽。我从同住的人口中得知,我爸是唯一一个不挑食的人,“你老爸什么都吃。”他在人群中变得随和、乖顺。但其实他容易脾气暴躁,他不喜欢吃米饭,也不喜欢喝酒。其实这样的牺牲毫无意义,但是能省去很多麻烦,一遍一遍向别人宣告“我是这样一个人,而不是你那样”,太累了。更何况,说了也没人听。慢慢地接受别人的一切意见、看法、思维,并深表赞同,跟所有人打好关系同时保持距离。入夜后,给我妈打电话,她不经意说了一句,“你是越长越像你爸。” 但我无法靠近他。一个人无法靠近另一个人,哪怕身上流着共同的鲜血。人只是群居的金属壳,自身稳定演化,走到头也全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