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同龄人
一直想写一篇命题小作文,就叫《那些江湖相逢的圈外同龄人》。繁复的定语划清了严格的入排标准:我与我的写作对象之间的social bonding一定是弱的,(应该也没有进一步往亲密上发展的可能性)。同时,他们要来自“圈外”。这里的“圈”读成juan更好,毕竟从6岁半到26岁伴,“我们这群人”会一直被圈养在名为“学校”的地界。所以,“圈外人”,必定不同于我身边这些虽不至于亲密到每日见面和对食,但也已相看数年、渐生厌倦的同侪们。相似的教育背景、单一的生活环境、未来几乎相同的大的就业方向,不管再怎么不愿意承认,我们这群人都是一类人。如果有机会跳出来,来反观圈内的这类人,会发现大家早就被标签化了。对于这些标签,我们大概也不都是毫不知情吧(甚至会引以为豪呢)。这几年挣脱着想要跳出年龄的桎梏,和比我大上许多的人交谈交流交欢,而最近回望这长长的一段路扪心自问,发觉,不安与贪婪的本性又开始了它们惯于的蠢动。
发觉自己还是更想要平等的对话。
寻找平等的对话对象,并非一定需要依靠太过社会化的身份财力进行。如果能找到在宇宙演进中具有真真切切的相近时间起点的人——同龄人,会不会更容易实现这种体验呢。
为什么要对同龄或者同年代会有这么奇怪的苛求?不知道啊。
大概是,人类总有寻找群体庇佑的天性,同时也在不停地挣脱集体束缚、尽力维护自由与本我所占据的建筑面积。说真的,我能够并乐于在年长者的身上瞥到新奇有趣的人生阅历和处世理念,却很难找到归属和庇护感。在同龄人身上就能找到吗?也不确定或者说,我没试过吧。从小到大,我几乎从未长期获得某个自发而成的“圈子”的成员身份,也没能够有过一直相伴左右、彼此不二的朋友。之所以强调“相伴左右”,是因为,如果说得太绝对,可能有些对不起至今仍在刻意保持联系的几位高中友达,但大家都知道嘛,彼此之间无论是客观还是主观上,都无法给予关于日常的follow-up,充其量算作“云作伴”罢了。类似于我每天在豆瓣上“云吸猫”、在朋友圈里“云花见”、在bilibili上“云city tour”。前阵子宿舍扯皮,手捏八卦并因此得意无比的室友突然冲我说,“下面……这个你,你可别说出去哦,唔,不过你也没什么人可说。”啧过分了啊。但,这是事实。我知道最近这半年,我会有意无意在宿舍炫耀式地提起“大恐龙”的名字,广而告之声称自己终于有了一个能说说话的朋友,嗯,还是很有趣的朋友哦,虽然估计你们也体会不到其中的趣味和意义,只将我们视为在某些经历和价值观上被大众边缘化的怪咖罢了。我也会偶尔地、有意为之地向室友们贩卖一下他的故事,仿佛这样就能在宿舍不多的闲扯淡活动中获取一定的地位。这点需要自我批评。
前阵子周围人都在转丁香医生的微博,哇哦,医生觉得996的制度还很让人羡慕呢。其实做医学生也挺累的,虽说作息规定上并不存在完全无力违抗的乌龟屁股,变数也很大。奈何读书本身就是让人无力违抗的,所以读到现在,我发现自己本该结结实实、足以稳稳当当撑起脑袋的颈椎出了大毛病。很多人问过我关于西医中医的看法,而对此我一般有一个固定的回答,即“无法理解所以很难称得上认同”。类似于你问佛陀算八卦准不准,哲学体系互不相干,所以咱们只饮酒,不battle。我不认同中医,有时候也会跟着老大们抱怨病人乱吃中药,但不得不承认“也好像有点儿作用”。为了这点儿“不知道是不是物理效果或者心理暗示“的作用,在意识到颈椎劳损已经耐受不良以后,我怀着矛盾的心理先后尝试了拔罐、艾灸和刮痧,这便认识了与我年龄相近的几个推拿师小姑娘。简单的闲聊,不外乎是“你从哪里来”“你觉得北京好不好”“以后会回家吗”这样方便大家不想回答时就打马虎眼的问题。拔罐小妹98年的来自江西,16岁出门打工,学了点推拿或者别的什么技术便决定北上闯江湖,与一个又一个与我类似的、均受困于颈椎痛的顾客相遇在这家位于南二环的疗养店。拔罐水平的高低我很难鉴别,不过小妹在“治疗”期间与我争论了肩胛骨的位置,以及我的肩胛骨究竟有没有畸变,搞得我好不开心。我想,与她的争论不光是一种中西医之间、缺乏合理意义的较量(原因见上述“不同哲学体系”的说法),更夹杂了我说着说着就莫名其妙升腾起来了的优越感,比方说潜意识里的我认定人家读书少,不过是想用微信热文或都市传说糊弄每一个来访者。拔罐本身的神奇意义在于,我的左侧斜方肌(也是痛得更厉害的一侧)确实拔出了比对侧更深的血印子,至今无法用我所学解释清楚,大概是学的还不够好。
相比之下,对刮痧小妹的印象要好上许多,可能是这回的疗效更显著一些,小妹也嘴甜甜的,一口一个姐。关于彼此的年龄关系是否配得上这套简单却讨喜的礼数,我倒忘记去核实了。可见出门在外,在甲乙方的关系里放低姿态总没错。但实际上,有关“服务意识”这个词,我产生过十二分的矛盾,尤其是在money for play的条件之下。李海燕在《心灵革命》中描述机能主义者的行为,“把情绪需要拆分零碎”,“把人机械化地构想为一种零散化需要的聚合体,消弭了一切有关个体身份、自我价值和自发社会性的迷惑性问题”,并想要以此来解释那些试图挑战传统、反对性行为管控的人的立足点。其实,西医的看家本领——解剖学,在一开始的时候也是遵从 “机械还原论”的,刻板十足,但也易于理解和传播。Anatomy这个词本身就是拆开的意思,当然也意味着拆开看看,看懂了,合起来时出现了问题也就迎刃而解。说回来,我不知道甲乙方间除了各取所需、“满足零散化的需要”以外,究竟该摆出怎样的姿势,才能顺带让整个关系“看起来”更健康,也就是能够最大程度是解决剩下那些不可名状的“迷惑性问题”。这可比解决颈椎劳损和椎旁肌紧张难多了。
南二环除了美容院,还有健身房,而我的健身教练也是江西人,94年生的体校毕业生,大我两岁,按照正常的年份计算,仔细追究起来很容易让人怀疑宣传栏里有关他“5年私教经验”的介绍。曾经有段时间在一个网课机构兼职,那时候拼了命地想要赚钱和独立,太拼命以至于最后接到了令人羡慕的公开课,做起了半专业的直播。公共平台的直播前总得宣传造势,于是按对方公司要求,去拍了插手又叉腰、外加一脸假笑的灰底“商务照”,被放到公司网页上。而照片旁所附的吹捧之言,回想起来越发觉得喜感。我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跳过了那些必须经历的琐碎付出、耕耘磨炼,堂而皇之摇身一变,成了桃李满园的“资深名讲”。不得不说,我对每一段以坑蒙拐骗为主的工作机会都很感谢,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工作(如果可以称作“工作”的话)为一个身无立命之本的女孩子积攒了在学生时代足以经济独立的存款和安全感,更让我在面对生命中究竟孰重孰轻的判断上,一次又一次地自我思辨。我承认,大部分时候自己有关工作的抱怨和诉说都只是一种无聊的自我补偿,抑或是为了闹腾一下,以声讨为了工作而不得不关于放弃另外一些事情的决定。这类声讨一定会被驳回的,毕竟所经历的大部分抉择似乎没有悔棋的余地。这类声讨只能提醒自己,抉择本身是多么被迫但又多么必要、注定和绝对正确啊。
不知怎么扯远了,那就及时扯回来——我的教练,嗯这是跟人学会的“如何不露声色吹牛逼”的方法,就是在所有为自己服务(不管是长期短期)的人前面加一个定语:“我的”。这么一来,“我的健身教练”、“我的治疗师”(可惜了,我只做过拔罐和刮痧)、“我的工程师”(我觉得只不过是说话人一个共事合作的朋友),说起来低调的同时又很像家里有矿的。好的,说到我的健身教练,这是一位日常勤奋工作、努力加班的北漂年轻人。他喜欢买AJ,会喝星巴克,想法直线而简单,为人机灵而实在,当然偶尔上课会迟到,几次之后,今天的我就毫不犹豫地甩了他脸色。他在老家有个做小学老师的女朋友,每逢节日也会撒撒狗粮(狗粮大概在“我要守护你”+自拍健身露肉照的水平,我们都是果然企鹅一代,QQ签名画风)。曾几何时,在打破表面的疏离和客套以后,我开始了一件现在想想让自己觉得很丢脸的事情——就是向他毫无节制地宣倒情绪,是的,当垃圾桶一样。这么说绝对没有刻意贬低的意味,但垃圾桶真的只有存储的份儿,不会给你什么建设性意见,安慰多了发现也没啥特别有价值的。最糟糕的一点是,面对他我始终不可能做到无所不言,而往往那些“不能说”、“不想说”的才是需要展露给倾诉对象、并借以引起共情的部分。于是,在诉说的过程中,我一遍又一遍咀嚼回味着shit-like的情绪,和情绪带来的茫茫无助感。
我真的解决不了这些,我想。当初买下的健身课上了4/5,不知是厌倦了这家健身房还是厌倦了他,总之我决定换地方换人。不是一直在这么做吗?在所有的、可以控制的、拥有自主选择性的社交场合。是,所有。
6月5日补记
这篇在5月初的时候就已写完了大部分,今天偶然打开一看,诶居然完成度还蛮高的,决定删删改改,也可以再加点料。
上个月在内科病房里遇到了年仅22岁的肾病患者,看他面对母亲时的叛逆、不屑、压倒式争吵,与同龄的自己有时一色一样。而说到病情时,大部分时候嘻嘻哈哈,又能在最恰当的时机摆出一副大人模样,紧皱眉头作严肃思考状。问到他要不要做肾穿(这是一个需要充分知情同意、具有金标准功能的有创检查,有时候活检指征不明确,需要患者的意愿支持),他的回答居然是“都……行吧……我感觉,是不是,穿不穿都差不多?”
话术这个东西真的好难,说重了怕起恐吓作用增加心理负担,说轻了完全不在乎自己病情的患者大有人在。六月出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
Kolibri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6-05 21:2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