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雀
宋柏霖他爸喜欢玩鸟。
老头退休了没什么别的爱好,不抽烟不打牌不喝酒,就喜欢提溜鸟笼到处溜达。
其实也挺好,宋柏霖想,天天出去走走也锻炼身体了,比闷家里强,应该支持。
他们家就宋柏霖一个儿子,三十二了,单身,医生,收入不错,长的也不错,就是忙。忙起来好几天不回家,几台手术连轴转,脚不沾地,吃饭随便对付一口,太累了就和衣趴一会儿。
其实宋柏霖可以不必这样,但他不想闲着,闲着就得回家看看他爸,他有点不太愿意回去。自从他妈前几年去世了,他和他爸之间话就越少。
他妈走的太早。五十刚出头,白头发还没几根呢,还爱美,保养的也好,看着也就四十左右,宋柏霖和他妈一起出去,别人还以为是姐姐。
宋柏霖他妈是因为宫颈癌走的。走的时候低声呻吟肚子疼,浑身都疼,宋柏霖握住他妈的手,低头不敢看他妈的脸,鼻子发酸。
他爸站在旁边,木木的。他爸比他妈大十几岁,老夫少妻,爱她年轻美貌,没见过妻子这么难看过,还是将死之人的难看。
柏霖,抱抱妈妈。他妈重复了好几遍。
宋柏霖很温顺的附身轻轻拥抱妈妈,终于忍不住啜泣。
他趴在妈妈怀里,妈妈的肚子硬硬的。他闻到一股恶臭,来自妈妈下身,那味道让他几乎作呕,和心里的悲伤混在一起,冲得他几乎坐不住要跪下。他捂住脸,用力一揩眼泪,抬头他看见他爸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母子俩,没有他妈给整理仪表的最后几天,他爸头发乱蓬蓬的,裤裆的拉链还没拉上,旁边有几点可疑的污渍。
真是可怜,他想。不知道为什么,宋柏霖那时抬头看到他爸,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挥之不去,一看到他爸只会加深。料理完他妈后事,他就搬出去住了。他给他爸找了个保姆,五十来岁,乡下女人,照顾他爸照顾的不错。
宋柏霖很少回家,每月按时给保姆发工资,他爸有自己的退休金,够养活自己,还很滋润。
两年前他爸退休,就开始养鸟了。
阳台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鸟笼,都很精美,有雕花,还不乏有名贵木料的。
养了鸟宋柏霖更不愿意回家了,太吵。早上七八只鸟一起叫唤,他头痛。
就让老头造吧。他想。索性偶尔回家也只是看看他爸,吃个饭,送点东西,不过夜。
中秋节到了,医院发了月饼。牌子不错,挺贵。宋柏霖不吃甜食,但觉得扔了有点可惜,又好久没回家,就送给爸吧。
宋柏霖提前打电话给保姆,保姆有些为难的说女儿放假回家,想过节陪女儿。
宋柏霖挂了电话,又微信上给保姆发了两百块钱红包,权当过节费。
他又给老头发了个短信,说自己今天回家,问有什么想吃的没,他打包带回去。
半天没回复。
打电话过去,老头语焉不详嗯嗯两句,随便,随便,就挂了。
宋柏霖估计着他爸喜欢吃什么,打包几份菜回去。想了想,路上又买了瓶红酒。
回家了,他觉得有点不对。
太安静了。鸟呢?
平时回去,走到玄关处就听见鸟叫,怎么今天这么安静。
他心里有点怕,急忙走到阳台,却看见他爸正对一蒙黑布的大鸟笼坐着。他爸没事,他舒了口气。
"爸,在干嘛?"宋柏霖问。
老头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没回头。
他越发疑惑,这是干什么?别的鸟呢?这笼子里的是什么鸟?
他爸又朝后摆摆手,意思是让他出去,不要打扰。
宋柏霖皱眉,没说什么,轻轻把门带上。他来到厨房,拿出几个盘子把打包的菜装好,摆到桌子上。又洗了两个杯子,开红酒等他爸。
半响,他爸终于拖拉着步子过来。
嗯嗯好,吃吧。宋柏霖刚张口想说什么,就被他爸打断,老头捧起碗就塞饭,灰白的头发在灯光下闪。
怎么不洗手。宋柏霖心想,嘴角不自觉撇了撇,厌恶像潮水涨漫,看他爸东刨西扒的吃相,食欲全无。
他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着。
老头迅速吃完,手背抹抹嘴,又拖拉步子走到阳台,在笼子前坐着。
真的很不对劲。
以前他爸养了七八只鸟,八哥,鹩哥,鹦鹉,画眉。贵的便宜的都有,叫声一个赛一个的嘹亮,吵吵嚷嚷,非常热闹。每天给喂食换水逗弄,几年如一日从不曾亏待这些宝贝,怎么突然都不见了呢?
送人了?送给谁?舍得吗?
被偷了?自己飞走了?死了?
宋柏霖觉得他爸这样盯一蒙黑布的大鸟笼坐着非常不正常,谁知道他来之前盯几天了,孵蛋似的不挪窝,用眼神能孵出来个什么?
爸?宋柏霖敲敲阳台门。
嗯。他爸应了一声,微不可闻。
爸你出来,咱们聊聊。
老头有点不太情愿的起身,出门又轻轻带上,问他,怎么了?
爸,笼子里是什么?你的那些鸟呢?
噢,扔了。
为什么突然扔了?不是养的好好的吗?宋柏霖声音稍微有点高。他不是怕他爸这样浪费钱浪费时间精力,他是觉得这种行为不正常。
哎呀你小点声,别吓着她啦…他爸连忙把他往屋里拉,远离那个黑色鸟笼,嘴里不住的说小点声,小点声。
宋柏霖有点发懵,什么?谁?
宋柏霖觉得非常不对劲,三步并两步冲到阳台,一把扯下蒙在大鸟笼上的黑布,大的有些空旷的鸟笼中间,卧着一枚小小的淡金色的蛋。
这时宋柏霖他爸哭天抢地跑过来,捶了儿子两把,你干什么啊!坐在地上就要开始哭。
鸟笼里的蛋微微动了一下,宋柏霖他爸立刻不哭了,连滚带爬靠近鸟笼,定定地看。
很快,蛋里的东西出来了。
黏糊糊的,粉色的,是只看上去非常恶心的小鸟。
它闭着眼,胸口高低起伏。
宋柏霖他爸不知道想起来什么,连忙从怀里掏出来个小瓶子,拿镊子夹出来一粒小小的圆圆的黑色果实,凑近小鸟。
小鸟立刻一口吞下,连吞几个,身上起了变化。肉眼可见地,细小的羽翼渐渐丰盈。又张嘴,他爸继续喂。
宋柏霖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怎么…怎么长这么快?
不出一个小时,瓶子里的东西喂完了。小鸟身子大了一圈,忽地睁开眼睛,看着宋柏霖。它的眼睛和寻常鸟眼睛不一样,瞳孔居然是金色,不是圆形,是菱形,就好像,铜钱一样。
它站起来,扑棱了几下翅膀。它的羽毛很美。白色,又不能说是白色,更像银色,翅根鎏金一样烫上了非常好看的淡金色。它的下巴上挂着个大大的嗉囊,几乎和头一样大,非常突兀。
哎呀宝贝儿,总算好了,宋柏霖他爸非常高兴,打开笼门,双手捧在笼子边,等小鸟跳到他手心里。
小鸟站着不动。只是歪头盯着宋柏霖看。宋柏霖被看的非常不舒服,好像这只鸟和他对视时,在思考。他被看的发毛,不由退了一步。他一退,小鸟往前进了一步。
宋柏霖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就好像这鸟把他当猎物,还是跑不了的猎物,在琢磨怎么吃。
宋柏霖皱眉,想离开阳台,摆脱这种讨厌的感觉,一不小心踢到他爸刚才喂完鸟的小瓶子,小瓶子倒了,滚出来瓶底一个小果实到他脚边,他仔细一看,这不是眼珠子么!
黑色,几乎没有眼白,还带着几根细细的血管。这是家里以前养的那只乌鸦么?
这时那只小鸟,迅速冲过来,一口叼住那只孤零零的眼珠子,抬头咽下去了。它又盯着宋柏霖看,还就在他脚边。
这是什么玩意啊?出生就吃别的鸟鸟眼珠子,别的动物的眼珠子也吃吗?没听说什么鸟这样儿啊!
宋柏霖不由自主往后退,又恶心又害怕,那鸟个子小小,却步步紧逼。
会飞吗?这么看我,是想吃我眼珠子吗?宋柏霖几乎是想逃了。
这时他爸把小鸟儿捧起来。凑近脸对那小鸟喃喃说,宝贝儿,你看我,你看我。
小鸟突然蹦了一下似的,对着他爸眼睛就啄,他爸啊地一声,单手捂住眼睛,指缝往外迅速漫出鲜血。另一只手居然还继续捧着那只怪鸟!
宋柏霖再也绷不住了,上前一把抓住那鸟往地上一掼,查看他爸伤势,又连忙想把他爸送到医院。
他爸却一把把他推开。
鸟儿呢…鸟…他爸看不清了。不要管我,快看鸟儿…
那只小鸟突然张口叫了一声,声音非常奇怪,不能说好听,也不能说难听,是像一把铜钱叮铃作响,最后耳朵里好像也一直存着这种声音。
小鸟吐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到地上还叮铃响了一下,然后倏忽飞走了。
宋柏霖他爸犹自喊,鸟…宝贝…
不容多想,宋柏霖把他爸送去了医院。
宋柏霖他爸眼珠是整个儿被叨出来了,非常奇怪,人的眼珠对那鸟儿也太大了吧,它是怎么整个吞下,那么快,都来不及躲闪反应。手术的医生和宋柏霖是同学,只问是不是鹰一类的猛禽,或者别的什么鸟,只有半个巴掌大的小鸟?不可能。
宋柏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爸又什么都不肯说,不说这鸟儿是哪来的,是什么鸟。
康复回家后,宋柏霖他爸更显得木讷。好像三魂抽走了一魂,偶尔盯着阳台的天空看,剩下的一只眼睛越发浑浊,安上的义眼倒更像真的眼睛。
宋柏霖想起鸟吐出来的东西,回家时候再找,只在原来的地上看到一点点黄色的痕迹,好像化成水,又干了。
后来,宋柏霖在一本清代志怪小说上看到这样一篇小故事:宋有异人,好异鸟。尝得一鸟,食睛吐药,食之还童,名金钱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