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

关于色彩。我有些片段在脑海闪现，那是一些记忆碎片，支离破碎，容我如此这般拼凑一番。

于我而言，每一种色彩都带有自己的温度，而光，则是色彩的魂魄。它紧紧依附着颜色，渗透在颜色中，成为了色彩的肉体和呼吸。因为有了光，色彩也就有了温度和灵魂。曾经看过一次莫奈的画展，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灿烂华美的光，即使是在晚年近乎失明的时候，他的作品里都对光线有着敏锐的感知。作品中暗淡的颜色不多，总是温暖、明亮的，流动着幸福愉悦。他总是可以带领我们的视觉走在风和日丽的天空下，经历微风吹拂，经历阳光在皮肤上的温暖，经历一种空气里的芬芳，因为光，所有的色彩都泛着一种瞬息万变的明度，专业的名词应该叫做色温。

年青的时候，最爱红色。那时的红色是幸福的代表色，人们用“红火”来形容美好的生活，它是温暖活泼的，象征热烈和甜美，瓜熟蒂落的圆满。彼时，我曾带着无比的憧憬，做过一件红色的旗袍。婚礼那日，哪里会甘心自己化身成电影片尾那个大大的“完”字？美艳一些，许是能将自己变成精采的佳片预告。此后的日子，没有悬念，因为童话故事的结局总说，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日子，理所当然应该这般高光高饱和度的延续下去，喜乐无边。至今记得那件旗袍。正红的底色，配了闪着金色喜字的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大大的喜字。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仿佛烧到生命中去了。

我穿了旗袍，在试衣间的微光中看自己，人突然有些恍惚。只觉得身上这一个个的喜字脱离了底色，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衣服老远。而自己就是这衣服上的喜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飘着，离那片喜庆的红色好远。试衣间里嵌着长条穿衣镜，四下里挂满了新娘的照片，不同的面孔笑嘻嘻由同款旗袍里伸出来，有一种一视同仁的，复制粘贴的喜气。人，竟然在这片红色里惶恐了起来。

婚礼那天，众星捧月，如愿以偿。整个人腾云驾雾，如同在神仙洞府，可这云雾消散之后，自己能够身落何处，真真全靠个人的造化了。其实每个女子都会在这红色里热热闹闹的浸染一番，期待的，喜悦的，艳压群芳的红，然而，时间一霎那就过去了，在这时光里，光线亦是逐渐的暗淡了下去。你年轻么？不要紧，过几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新的光。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的色温逐渐变冷，渐渐的便被吸收到大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而层层叠叠的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不甘心。

在中国，很多女人越是上了年纪，越是爱穿明艳的红，她们试图为自己的生命打个光，增加一点温度，努力不让自己被那背景吸了去，可惜眸子里失了底气，骨子里的光亮早在素日的柴米油盐里消磨殆尽。如同光线与色彩的关系，没有了光，色彩便只剩空洞的肉身。人若早已在时光里失了魂，一件红衣，哪里可以回天？有时看到广场上穿得红艳的大妈，我会觉得这颜色里分明有着一种淡淡地悲伤。曾和朋友玩笑，我们老了以后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吗？她斩钉截铁的回答，我不会，你也不许。

年轻时的我，是爱情场上的骁勇善战的阿修罗。那时的爱情，务必要血肉横飞才算快意，玩具其实已经不再喜欢，却习惯了攥在手里不能放下，一边抱怨，一边不离不弃，置身感情之中，却永不满足，你爱我吗？你会一直爱我吗？你会爱我到死吗？歇斯底里，仿佛爱是所有企图的终极。某日，我从衣柜最底层翻出那件红色旗袍，惊觉她早已失了温度，被时光揉进了灰，变成了暗淡的，面目可疑的颜色。昔日那种甜美亦是不复存在。不知何时，那红色竟变成一道伤口，黏腻腥甜，灼热疼痛，撕裂着，久久不能愈合。

我穿了它，在镜里再照，哪里还有当初的模样？我仓皇地脱下，宛如一个溃败的逃兵。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穿过红色。

衣橱里逐渐变成了黑白灰的主场，房间的装修变成了冷淡的北欧风。想，他们才是稳妥的，经得住岁月侵蚀，不悲不喜，不生不灭。如同现在的自己，习惯在矛盾中与自己平衡相处，不停起伏动荡的小小波浪汇聚成一片寂静无声的海洋。杀戮的时刻，已经过去。

直到某一天，看了一场韩国的电影。《男与女》。

故事发生在芬兰，冰冷的，被雪覆盖的国。天地一色，不分昼夜。整个电影，白色仿佛是它的唯一主色，所有欲望都在此冰封，从视觉到触觉，冷冽逼人。

她是孤独的人，虽然有家。

他也是。

各自被各自的不幸包围，如同52赫兹的鲸，在各自的深海里孤独前行。

漫天的雪。他们因为一点火而相识。

“有火吗？”

他看向她。

她和他一样，都在等待一场灼烧。

枯寂的人，都需要暖意和光亮。这场冷冽底色下的燃烧，却是一座深雪覆盖之下的火山，终究爆发，滚烫奔流，不可收拾。

冷色覆盖下的热烈，其实显得更有温度。

若给我一个孔刘那般的男子，我想，我亦会如女主一般奋不顾身。纵然这世界冰天雪地，无始无终。从来都是这样的，最先动情的是男人，最终破碎的是女子。可那又如何？

只要心中有光，总有一天还将被点燃。

要很久才会明白，爱，其实是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的事情。无论是爱一个人，还是爱一种颜色。我们是荒野中偶然邂逅的旅伴，彼此走过漫长的路，那一日，我们相遇。花间一壶酒，长夜倾谈。于是，我们交换历史、记忆，交换各自生命中重要而隐匿的部分，陪伴走一段或长或短的路，之后，我们告别，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色彩不是用来满足内心的工具，它是一种信仰，一种思维方式，不要企图从颜色中获取自己缺失的东西，不要给色彩打上任何标签，终有一天，你会发现，生命的颜色，一直在变化，学会与自己相处，时刻点亮心里的光，这样才能找到人生的本色。

这样想来，谁说我没有上过色彩课？我浸淫在时光之中，听它每日的谆谆教导，或明或暗，或冷或暖，愿自己可以做一个懂得色彩的学生，无论色调如何，绝不可以早早的失了魂魄。愿我的自说自话，你永远也不会懂得，永远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简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