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好酸
柠檬被丢在了阳台上,摆了齐齐的一排,皮皱萎蔫,上面长满微黑的斑点。陈靳从来吃这东西,可是他姐姐每年都会照样寄一整盒来。她有一颗很大的柠檬盆栽,每年都会结不少柠檬,等到黄黄的皮一点点蜕成橙色的时候,她就摘下来,挑大而饱满的装好寄给他。
塞进冰箱里,一直到隔年春天实在放不住了,拿出来晒着。不过,到最后,通常都会被他老婆给扔了。他热衷于减肥的老婆也不吃,明明说鲜柠檬汁养颜又清肠的。
“你喝柠檬汁吗?”他问某只猴子。
“我只喝茶和酒。”某只猴子漫不经心地答。
嗯,这很符合她,陈靳想,追求舒适,却也性烈。
“问这个干嘛?”
“还想着今年秋天送你一盒纯天然有机柠檬。”
“不要。”
某只猴子冲他嫌弃挥手的样子把他给逗笑了。
办公室里有五个女人。除了某只猴子,其他都是都浓妆艳抹,踩着几尺长的高跟鞋,穿着怪异的长裙。在陈靳看来如同人高马大染了毛的鸵鸟。就连五十多岁的邱阿姨都把自己的嘴唇涂得猩红,粉擦得褶子里都积出了垢。
在北方农村长大的陈靳,至今都受不了这些气色衰弱的女人自以为摩登的装束。只有某只猴子素面朝天,牛仔裤绑住并不长的两条腿,白衬衫或者长毛衣一套。不过,某只猴子也并不是什么清汤寡水的美女。他们在一个单位很多年了,几个月前被调到一个办公室,他才开始注意她。
她皮肤微黑,头发齐肩,不飘逸也不呆板,刹一看一切都是中规中矩的。
“你为什么不化妆?”
“皮肤过敏。”
“也不戴美瞳?”
“带美瞳干嘛,眼睛又不好看,戴眼镜还能挡挡。”
“也不烫头发?”
“我连染都没染过,为什么要烫?”
“那为什么连话都不能好好说?”
“哈哈哈。”她笑起来就像童话故事里那种神经质的老巫婆。
“阿艳啊,阿玲啊,她们都跟你好好说,你去跟她们说。”
说完她又兀自笑一会,笑声如鼻腔打过的一阵颤音。
别人是跟他好好说话的,毕竟他是这办公室里唯一的领导。在这每一个人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环境里,他自然知道别人的态度。
只有这只猴子会对着他的天灵盖来一句,你谁呀?
等他抬起头的时候,这只猴子就被两个女人拖走了。
“陈主任你都不认识?”他听到她们在门外说。
“我我我——”这只猴子在反应,“他脸上又没写,我也没可能抓着他胸卡看,我怎么知道。”
最终她还是狡辩了,这只猴子,他坐在门里笑了。
他并不喜欢被别人主任长,主任短的叫他。应该说他受不了那种恭维式的表演,仿佛看见他的瞬间,那些人脑子里就立马有个训练有素的导演跳出来说,开始。那些演技就立马派上了用场。光想一想,他就忍不住打个激灵。
他是出生在北方农村,被山梁和平原打造出来的粗犷的男人。幼年经历过贫穷,秋收时烧着玉米杆烤熟的土豆,都能吃得他满足一整个秋天。那时候,他没想到多年以后,他会远离家乡,来到这座海滨城市扎根。
大海,在他幼年时期就像另一个世界一样遥远而又浪漫。
而这座城市在某种程度上也满足了他对浪漫的期许,四季都绿意葱郁,沿着环岛路就能看到大海。他喜欢雨天时的大海,雾气氤氲,像极了诗人满腔怅惘的胸怀。
他也偶尔会写几首打油诗,一群人又是点赞又是竖大拇指,说他写得好。他知道那都是恭维他,他知道自己写得不好,但不影响他想要以诗抒志。写下那些略显笨拙朴实的句子时,他就又回到了少年,身体里的少年坐在那粗糙的木板凳上,透过教室简陋的窗户看一眼天空,尽是雄心壮志。
他混得还行,谋到这一官半职,职务虽小,但终究是个身份。是远在家乡的父母和姐姐的骄傲。
他们都爱他,他没有辜负他们的爱和期许。他的岳父岳母也很看重他,到现在都说,如果他当初留在晋江,爬得一定比现在要高。
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小事,现在这种程度的自在已经足够了。工作并不忙,即使事多,人手也足。分摊到每个人身上就没多少,大家闲下来就泡泡茶,插科打诨地聊聊天。他手里有点钱,时间又充裕,就跟认识的人合合股,东一脚西一脚,有时候赔有时候赚,凑个热闹。
“那谁。”快下班的时候,他叫某只猴子,“什么时候赏脸吃个饭呀?”
“等你能做出满汉全席的时候。”
“你个猴子。”他在心里念着,没说出声来。
“不好玩,太不好玩了。”他摆摆手。
啪!她甩了个黏黏猪过来,猪软趴趴地粘在他的桌子上。
“这个好玩,你拿去玩吧!”
他捏起那个猪,下班都没还给她。带回家给了他的儿子。儿子是他在自己组建的小家庭中感受最深的一股力量,像跟他拧在一起的绳索一样。他在自己儿子身上倾注着最自然的爱。
他不是那种缺爱的男人,从小就聪明好学,爷奶父母甚至他的姐姐,给他的都尽是偏爱。他的姐姐比他大七岁,读书不好,很早就工作了,每月发的钱不是给他买吃就是买穿。那时候过夏天,别人喝不到的辣嗓子汽水,他姐姐每天放学都给他买一瓶。他学习一直名列前茅,习惯了被标榜,心中的傲气冲天。高中时他喜欢过班里一个女生,聪明伶俐人也娇俏,笑起来像装了沙子的铃铛一样,绵绵得叮铃叮铃。
但她似乎有些嫌弃他的农村身份,她更爱跟那些公子哥们一块玩。他就死了那份心了。不仅如此,自那以后他那心里那股倔强劲也被激发了,每有机会,他就会声洪气亮地说,农村人怎么了,农村人是不够文雅,不够精致。但我的家人们勤劳朴实,有爱心能吃苦,一直都是,也永远都是我的骄傲和感动。
他的老婆是那种皮肤白皙,长相秀气的女人。是他一篇演讲稿就能征服的那种单纯女孩。她对他的崇拜很合他的心意。女人,就要找这样的女人,头脑简单,脸蛋漂亮,还死忠于你。到现在,情感上,他还是护着他老婆的,但他经常还是会感到生活的乏味无常。
这个生活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每天除了敷面膜,照镜子,关注各种养生,防范意外的知识之外,就再没其他上心的事。
他带着她出去旅游,中午一点了,她还在宾馆里化妆。
他们所能沟通的也仅限于双方的生活事务,更多的时候就是各干各的。有时候,就连做爱的时候,她的脸上都会涂层面膜,甚至是嘴膜。
“不要亲我。”她按着他的脑袋,生怕他碰到她的脸。
现在,索性分房睡,她在的她的身体上涂满乳液,他在他的床单上独自兴奋。
某只猴子跟她的老公也分房睡。
这是他从她们的聊天中得知的。
“你们分房睡?”那个穿着低胸三角领裙子的阿艳翘起的二郎腿一放,看起来很吃惊地问道。
“啊。”某只猴子不屑于她那一惊一乍的样子,“有房间干嘛不分房睡,找打扰啊。”
他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吃吃吃笑。这只猴子,总是能一句话噎死人。
“我红参吃到血流不止!”
他喝进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但依然也只是笑。她真像只野猴子,在这岛上上蹿下跳长大的野猴子。
“我爸爸一个人撑只船就出去了,抓了鳗鱼划掉脑袋直接吃。”她很以她的爸爸为荣,宠爱放纵她的爸爸。
“你结婚前都没恋爱过?”
“没啊,怎么?结婚的时候再恋爱晚了吗?”她总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腔调,像反击又像是真的无知。
“总喜欢过别人吧?”
“没有。我只喜欢过我老公。”
陈靳撇撇嘴。
“重来一次,一定要多谈几个。”阿艳插话。
“重来一次,不结婚。”某只猴子说。
“婚还是要结的。”阿玲抢过话来,“换个人。”
“我嘛,要么不结婚,要结还是和我老公。”
“虚伪!真虚伪!”陈靳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走出了办公司。不就一个四方脸的老公,至于的这么当宝么,他真是受不了这个。
这也是个死忠的女人,他想,不过这个女人看起来似乎要有趣的多。是被她吸引了才总是情不自禁关注她的呢?还是觉得自己的生活该有点儿波澜才有意去留心她的?陈靳自己也分不清了。
总而言之,他就是喜欢逗她,愿意和她说话,下班的时候巴望着上班,甚至在夜晚欲望滚过他的身体时,想要将她搂进怀里。
她的烈,她的傲慢,她的不以为然都成了诱惑着他的特质。
不过,他还一次都没把她约出来过呢。
她当然有所觉察,看出他对自己有意思。但她有点懵,她搞不明白他喜欢她什么。
“我又不漂亮,哪有你老婆年轻貌美。”
她甚至把这件事包装成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让她的朋友帮忙分析。他到底要干什么?
“不过就是想泡你啦?”
“泡是什么?”
“就是想睡你。”
“非得说得那么恶心?”
“哎呦,你孩子都一米八了,一个睡字还能恶心到你?”
他喜欢自己,她还是高兴的。凡是让她得意的事,她都会牢牢抓住。小时候,她就学会了这套记忆筛选法则。只奔着高兴去,不高兴的统统滚开。
他会在食堂吃过饭,特意跑到街上去给她买鸡翅;把泡的头泡茶紧着给她,替她干那些工作上的繁杂事务。
不像是这办公室里的领导,反倒像个献殷勤的小伙。
“也有女人追过我老公。”
如今他们会在各自分睡的房间里,抱着手机聊天聊到十二点以后。
“有天,这个女人给我打电话,跟我说我老公外面有人了,还有个孩子。”她在回想这件事,“我没说话,她就问我,你想不想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你怎么说?”
“不想知道。”
“漂亮!”
“又过了一个月,她又打电话来。说要跟我见面。‘我为什么要和你见面。’我必须跟你见面。我老公就在我的身后,我直接挂掉电话,告诉我老公,别给我往家里招惹这些破事,处理干净,处理不干净,老娘就报警。”
陈靳本来可以借此说点什么,趁虚而入的,但他没有,他只说这种女人太贱啦。他可不想做小人,惹某只猴子难过。
这只猴子,跳来跳去,什么都感兴趣,什么都相信,她相信她信任的人。
“你明晚有没有安排?”他只是问。
“我今晚没有安排。”
“鬼,不管,明天你得陪我。”
“怎么?你也要给我老公打电话了?让我老公说,别给老子往家里招惹这些破事?”
“你——”
即便只是打字,他也已经听到了她那神经质的怪笑声。
后来有一天,他阴了一天的脸,一句话没跟她说。
那是他姐姐给他寄来新柠檬后的第二个礼拜,他姐姐告诉他,自己被确诊为肝癌晚期。
“你怎么了?”某只猴子打趣他,“有人给你送帽子了?”
“去,我老婆才不会。”不管怎样,她一说话就把他的沉重给带跑了。
“我觉得命运不公。”
她下巴往后一缩,看看他。
他告诉她,他要去照顾他姐姐,要把他姐姐接到大医院去。
他在北京医院旁边的小旅馆门口的沙发上宅了两晚,为给他姐姐找个床位。病痛已经夺走了她姐姐多半的精气神,剧痛纠缠着她,他看到姐姐难受的样子,就于心不忍。他吃苦耐劳、一辈子省吃俭用的姐姐,跟着他吃顿三文鱼刺身,都能被芥末呛得咳上半天的姐姐,并没有嫁给一个好男人。他姐夫那个男人,他顶瞧不上了。一辈子钱别在腰里,往沙发上一靠,脚翘起,又抠又懒。
如今他姐姐都快不行了,他依然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模样,连治病的钱都不愿意拿。他真想上去狠揍他一顿。但为了姐姐,他忍了。
从他姐姐入院、身体失去知觉再到去世,总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葬礼一结束,前脚踏进门,他就把他姐夫给按倒在地。
查出来是晚期,这个姐夫就放弃了他姐姐了。
“身染重病没有希望的钱坑,不放弃怎么办?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啊。”
他一定还会再娶的。如果不是常年忍气吞声,能五十出头就这样走了?想到他的姐姐,陈靳就气不打一处来。
“哎呀,这样不好。”众人拉开他,“还没过七七呢,对你姐姐不好。”
他这才松开了手。
当天夜里就坐了飞机回来。
下飞机的第一瞬间,他就给某只猴子发信息。
厦门你好,我回来了。
她回了句,晴,夜风轻柔飒爽。
我姐姐走了。
嗯,约好了吗?
什么?
下辈子。
你信吗?
信啊,信那些让你觉得幸福的事。
他没回家,出了机场找了家饭馆坐下,一个人喝了几瓶酒。为了醒酒,他沿着海边走了一圈,才回到家。
跟他老婆聊了几句丧葬的事,就去洗漱了。
从浴室出来想喝点冰水的时候,打开冰箱,看到了他姐姐寄来的柠檬。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和姐姐在地里玩,姐姐从土里挖出一个大红薯,他跟看到宝贝似的叫着要吃,姐姐说脏,回去洗洗再吃。他不情不愿地跟在姐姐身后,嘟嘟囔囔。快到村口的时候,姐姐突然转过身来,笑着递给他一只干净的去皮红薯。原来,她一边走,一边用嘴把那带泥的表皮给啃掉了。
他把那柠檬拿进厨房,拿刀一切两半,用力挤出汁水塞进了嘴里。
“你怎么还不睡?”
他老婆站在门口问他。
他转过眼眶红红的脸,说了句,他妈的,柠檬好酸。
“赶紧睡了。”
他老婆叮嘱了一声,转身走啦。
他照常上班,照常插科打诨。跟某只猴子在家聊天的时候,会突然放下手机说,我得赶紧把地拖了,要不我老婆回来要骂人了。
“家务做得挺好么!”隔天上班,某只猴子故意打趣他。
“还行,不如你老公,指甲都剪得那么好。”
“那是,饭才做得好呢——”
为避免她继续夸下去,他赶紧摆摆手。
“诶,我说你家那瓶好酒什么时候让我喝啊?”
“等我调走的时候。”
“走了,我再给你调回来。”
他真怕她给调走了。
“出轨的下场都很惨的,你知道的。”她有次跟他说,“我们单位的那几个出轨的,哪个没付出代价。”
干嘛要去招惹她,惹得她去为这种事情费神。
“我才不要出轨,多恶心。”
她摇摇头,像是在跟自己扎针。
这只猴子是抓不到了。
“我喜欢你,可惜我们没缘分。”他说。
“今天还喜欢?现在还喜欢?”
“鸟人。”
“不是猴子啦?”
“你什么都不懂。”
他有什么资格鼓励她去做什么呢?陈靳想,他又没打算离婚。即便他不再爱他的老婆,他也还爱他的儿子啊。可是,对孩子的爱怎么能取代爱情呢,能取代的话,人们也就不用离婚了。
现在,把她带到某个房间里的欲望已经不那么强烈了。她一会工作,一会看剧,一会看综艺,还要和自己聊天,也很忙。
只是吃饭的时候,他还会帮她去买她喜欢吃的鸡翅,然后同时多买几份给其他人,然后说,为了请你们吃,不得不给这只猴子也买一份。
下班提前走的时候,他会说。
“办公室都打扫过了,空调也调到了23度。”
“受宠若惊。”她故意一抖擞。
“不过,邱阿姨可能会再调回来。”
她的肩膀又抖了起来,他看她一眼,然后,就在她那鼻腔震颤的笑声中走出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