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周鱼自选诗26首(上)
拯救 在我之中,有另一个我。 在我之外,在我不可触碰之处 的触碰。 在我之外,也就是在 我最里面的里面。 这就是为什么在世界不同的 声音中有同一个译本。 这就是为什么女人穿着长长的黑裙, 弯曲着身子,将脸埋在教堂的石壁上,久久地埋着, 对那个存在说话、流泪、说话。 雪中 一场雪 会降临在我们走神的时刻, 一场雪会降临在 我们将灰尘 亲吻,而将 武器丢弃的时刻,一场雪 会降临在我们赤裸 面向彼此,将时间 塞回子宫,退回伊甸园或 伊甸园之前的时刻。 三月,星期二,我推脱 一次外出,我想 留在一场雪里。留在 所有平凡的景色中。 一场声音的 消解,一场为了亲近地面的 飞翔,我将激动于它多年 过去,依然完整如初。 没有介于防备的围墙,也没有 可以躬身而进或使劲拆卸的入口, 这个所在,从来没有人 能闯入它,但 对于那些 取消自己的人,却身处其中。 读经的另一种方式 在看过几本经书之后, 很长的时间里,我再没碰过一本。 我读一些小事物和小地点: 茶水、鸟喉、手 和哭声,将死又 将活的叶子, 在城市失声的街上,成人用品店和诊所 如同饥饿的兄弟紧挨在一起。 触碰 夜,来到你最深的刻度, 我触及你,再次确认 你是两种事物: 火苗,灰烬。 我触及你们,在 最内在的部分, 我热爱这尘世 真实的肌肤与真实的睡梦。 你在扑克的背面画上 相同的数字和图案, 原来的那一面 像是一种仿冒。 同一个你给我两种允诺, 几乎在同一时刻, 同一秒。夜,我不会 成为任一者的叛徒。 不多的清晨 你的一生,只能有限地、 清晰地经历这样的清晨: 肃静的街道,没有一家店门 打开,世界悄无声息, 大部分事物都还睡着, 你的内心也正处于 一片自然的 昏暗的遮蔽, 但你的床头柜上那本书 打开在那一页—— 怀斯画的《牛奶房》,那个农夫 位于浓厚的阴霾之中, 在微光里向一个奶罐倾倒着 纯白的牛奶,多么有限的 液体,多么白地亮着, 抓紧了所有视线的焦点。 你心里缱绻着的 永不完全被吞噬的。 你大黑暗中 倾斜着光的清晨。 糟糕 “她说她爱他,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不,卡佛说错了。这当然糟糕, 却又完美。就像断臂 维纳斯。如丝的神奇 在伤口上漂亮地裸露。 只有想爱而找不到一位爱人的心, 才是最糟糕的。不能 快乐地痛苦,而只能痛苦地 痛苦。变得单质。蚂蚁咬着 那层薄饼的中心,把那里蛀空。 每日强撑着锡纸一样的 存在,忍耐地穿过风声四起的 其它活物,被它们吹得颤抖 而没有着落。 *:出于卡佛的一首诗《女儿和苹果饼》 对于作者来说 写一首诗,是一次 消除。雪地上, 一只鹿的脚印那么清晰。 既不见鹿也不见那个地方。 但知道它通往了某处。 等待下一只鹿。 日子是什么 (即使那完成了的月光 对于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只要还看见一个女人, 或许年轻或许年长的一个女人的身影 在五月的夜,在一棵玉兰树下徘徊、徘徊, 这个世界就还该继续下去, 因为它还未完成,还未 达到鼎盛的完美,就还未 来到它的末日。 虚空论 我每天从知识的手掌里 摆脱,关注后视镜,倒车一样 退回去学习相信事物。 我相信色彩,我相信泪水, 我相信女人的裙子在六月的草坪上 像花朵绽开,相信男人的肩膀的 轮廓在夜色中,铁一般寂静。 我相信儿童相信的,火是热的,雪是冰的。 我相信树木像被染过的布,相信 用黑色哀愁写成的信也会纯净如水,相信 最小的蚂蚁的力量,相信鹰的柔慈。 相信自己最微不足道的善与 微不足道的恶,像我每天会长出 那么一点点的指甲。我相信每一条 道路上每个石头的生命。相信我今天的 脚跟在某个时辰踩到的石头是这一颗 而不是另一颗,相信我遇到的 是这个人,而不是另一个,相信 停在我衣襟上的蝴蝶无可代替。 我相信人只活一次,尽管存在 轮回,这并不重要,诺亚方舟的 船票,上帝只能发放一次。 我对这一切存在的相信都胜过相信文字, 胜过相信名称与定义,胜过相信 奖杯,胜过相信一个人 开口说“爱”,像抽一张便条。 这些就是我最虚空的言说。 就是在这样的虚空里,我每天看, 每天听,每天呼吸,它让我捕风 与捉影,不关上任何感知之门。 就是在这样的虚空里,一切都在迅速地 生成,像梵高或蒙克的画板,所有的可能性 在排队。世界的口袋,就是这样的 虚空,让我像她的小孩每天朝她里面 伸手掏东西,就是这样的虚空,变幻着 它的脸,灌进我每条静脉,让 我的神经长大。正是这虚空, 喂养我。反过来,我将它 用力按在胸口,变成红印子, 尽管同时看不见它。 正是这涂满天空、涂满大地的 彩虹的虚空,喂养我。 手艺人 总是很迅速, 他操持这门手艺,每件成品 所需耗费的时间并不长。 但,要作为像这样的一位手艺人 是很缓慢的事: 你需要让你整个的生活是你的第一件 工艺品,让你整个的生活 保持一种状态, 让所有的事物都只围绕着 一个核心旋转。 所有的街道 经年累月地在这座城里 微调着,或艰难地(永未 完成地)改建着,一些墙 被打通、重来, 只为了朝向一个中心。 而那速成的十几分钟、几十分钟仅仅是 这个庞大工程的一个 小小缩影。 水声 四年过去了,忆起 那所山上的房子,再 确切点说,是忆起 坐在房子里听房子后头 水瀑的声音。“时间 无情。水流,无情。” 果然,那时的我们 已从如今我们的身上 流走,但那时的水声 一旦被听见就是 永恒,就是现在回忆里 再次听见的水声。那 就是诗。是自我, 也是非我。是 寂静、陌生。是你,是 我和更多的我们 在疲惫的四年间,在 工作与换工作、结婚、 生子之后,在某些 时刻一定会搞丢的。 是我们触摸不到,但 可以向内看的。是 在房子里说话时 话语与话语之间的 空隙。它拉伸向一个 极致的远方,又 一直回来,回到 我们中间,在那里 倾泻。身体与身体 之间的碎片。眼睛里的 眼睛。最里面的。完整。 并且依然令我们 平静于惊奇。 暗地之声 祈祷如果不能两个小时 那就一个小时 如果也不行 那就至少十分钟 没有任何一人走进 这间密室。我已经把 那几本书在桌上摆好, 我要把人间的电源 拔掉,再接通到这一片 暗地。我要堵住 人的那张嘴 为了听到人的深处的 电波。
没有伤害
越来越少的事物可以伤害你。 当人们声称的恶魔来到门前,瞪视你, 可以不必将门关紧,重要的是 不要让它唤醒你自己屋内的恶魔。 你的恶魔一旦醒来,你必将受到的伤害 只会来自于它。 若你的房屋内,没有恶魔的现身,那么, 屋外的恶魔也将无济于事, 最终,会有与它相反的那一样从你的屋所飘出, 轻柔地,将它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