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这个世界说说道理(13)
13
入得书院,处处浩然气。
一眼望去,依山而建的大片建筑,多是一二层青砖房,白色墙面,偶有木房,青山绿水间,古朴和谐,相得益彰。
吴易失缓行登高,拾阶而上,来往儒生见之,皆驻步行礼,惊喜者有之,仰慕者有之,也有不少从未见其人只闻其名的新晋书生在身旁学子提醒下恍然作揖,学着喊一句:“大师兄。”吴易失一路回礼,遇见相熟的也点头额首,礼节不废。
后山一座二层楼,白墙黑瓦,若非院子里长着一棵参天老槐树,没有什么特别。楼前院子,一位老儒生坐在巨木树之下的石桌旁,一手瓜子一手书,磕两颗,翻一页。吴易失站在院子前,并未出声打扰。又翻了两页书,老者轻轻合上书页,没好气的笑骂:“傻小子,到了就进来啊,这本书厚着呢,你打算等我看完呐?”吴易失笑着躬身行礼,道一声:“先生安好。”
老者指指前面的石凳,吴易失便在对面坐下,但见石桌上的书册,名为《山泽艳妖异闻》,心悦诚服道:“好书!先生见识广博,遍览群书,身体力行!”老者翻了翻白眼,“麻烦你别做这么令人羞耻的恭维行吗?”吴易失笑着看了看自己的鞋面,心道:麻烦您别看这么令人羞耻的书行吗?老者猛然暴起,一个迅捷无比的板栗敲在吴易失的头上,“你小子六十年没回来,是不是忘了我能听心声啊!”吴易失挠了挠头顶,好痛,敢做还不许人心里想想了……接着又是一个板栗敲了过来,老者一脸气急败坏:“还敢在心里面顶嘴!胆儿肥了是不是!”书生苦笑站起,低头作揖,不敢再自述心语。
这个天下,能敲吴易失脑袋的人,不多,敢敲他脑袋的人,更少,敲了还只能让他面上苦笑心里却甘之如饴的人,那就只有眼前这一位了——天下儒者师,儒圣。
见眼前学生不再心里腹诽,老儒柔和了神态,问道:“想好了?”吴易失点点头。老者把瓜子拨了一半到对面,“这事,难。就算是我去做,都难。你行不行?”
作为苍穹之下,站得最高的几个人之一,儒圣口中说的“难”,那必然是比登天还难。
吴易失抓了几颗瓜子,同时丢进嘴里,片刻间就把壳吐在手中,每颗壳完好无损,微微开口,只是没有了瓜子仁。
老儒看着一颗颗在桌上摆放整齐的瓜子壳,若有所思。
山间的清风吹得中年书生的青衫猎猎响动,儒圣的大弟子轻声回答:“弟子不必不如师。”
儒圣沉默良久,肃然起身,对着自己最得意学生,行了一礼。
姓吴的书生,站定原地,弯腰回礼。
儒圣坐回石桌旁,冲着书生摆了摆手,“易失,那你就替为师走这一趟吧。”一边说一边翻开了桌上的《艳妖异闻》,“如果牛鼻子老道问起,就说我闭关了,佛门的老光头问起嘛,你就说我正在看书呢,一本老带劲的书。别的老不死问你啥,你想理就理,不理也没事。碰到特别烦人的,打得过的就打,打不过的就忍。记住没?
吴易失点点头,说了句:“先生,保重!”向前跨了一小步,刚好又一阵清风袭来,书生身体如被风吹起一般,徐徐而起,上升速度越来越快,转眼间消失在云里。
儒圣坐在人间,“弟子不必不如师,好一个弟子不必不如师!”老者畅然大笑,忘了翻书。
大年初八,书生吴易失,一步登天。
九霄之上,几十团金黄色光晕端坐云海,光芒耀眼而刺目,大能真身不辨轮廓。
一袭青衫,单薄而渺小的中年书生朝着眼前这些真正的天地主宰们行礼:“晚辈吴易失,代老师来此与诸位前辈一议。”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一团金色中传出:“你入九品多少年月了?”
书生从容答道:“晚辈不曾入九品。”
另一个声音嗤笑道:“没到九品的蝼蚁?天地间入了九品可勉强称个圣字,你有什么资格上天议事?”
又有声音疑惑道:“九品才可登天,是老书生送你上来的?”
“上来议事,只与道理有关,与境界何关?”吴易失淡笑道,“难不成天地间的道理,都在拳头大的手里?”
此话一出,引来笑声一阵,那个沙哑的声音又起:“事实如此。身份地位道理,哪样离得开修为武力兵力财力,你若坐拥天地,可会去听一只蝼蚁讲道理?坐镇人间福地多年,这个道理不明白?”
“好,我明白了。”一股巨大气运在九霄云端腾然升起,书生双手负后,任由那股力量倾泻而出,依然是风轻云淡,“晚辈不曾入九品,是实话。因为八品之后,我便直接跨过了九品。”言语间,吴易失的周围也泛起了一团金黄色的光晕,将他的身形笼罩其中。
“天境!”光团之中传出数声惊语,“儒家又出天境?”
虽说超越人间九品皆为天境,入道有早晚,天境有强弱,但一入天境,便是天地间实打实的圣人了,而非靠坐镇主场,气运加持才得窥天道的伪圣。这一刻起,吴易失已经站在人间修行者的最高处,成为了与云端诸圣平起平坐的存在。
沉默了数息,有声音道:“好,那我们就议事。”
吴易失点头,在云端一处坐下。
“上古一役,烬灭龙族,天地有仁,终究还是留下了一只孽龙,而根据当年约定,它今已认主,我等也不可放任它为祸人间,必然要收服与九霄之上,而那片坠龙之地的去留,我等也有了主张,便是降下天威,将之抹去,以防当年腐朽之气污染蔓延。”
吴易失问:“诸位前辈皆认同此法?”
一声浑厚佛号响起:“阿弥陀佛。”
另一个声音说道:“佛祖、清莲祖师以及几位同道不甚赞同,却也没有其他办法,那便依此法行事。”
“那柳源镇的居民如何处置?”
“我等地上门派各有名额,可保全重要门人、精英弟子先行撤出。”
“那其他人呢?剩下的六千余户几万人,便沦于天道雷霆中烟消云散,不入轮回?”
众圣不语。
吴易失站起身子,轻声又问:“敢问,诸位前辈从何而来?”
“大胆!”
“放肆!”
数声呵斥响起。
书生摇摇头,“在我看来,先成人,再成圣,你们若连这都忘了,才真的是大胆放肆。”
一个声音压着怒意问:“那你有办法吗?”
“我若无解,何苦上天来这一趟。”书生徐徐道,“我可与柳源镇坐地自缚,以我气运去化解那片昔日战场的腐朽戾气,一日不尽,一日不离,千年万年永履此践。”
诸圣又是一阵沉默,似在考虑此法的可行性。
“不可。”那个沙哑的声音说道,“上古战场陨落之辈,何止百千,其中大道神通者不知凡几,以你一个初入天境的小子去净化,要多少年月?且不说做不做得到,万一你也被腐朽同化了,我等还要更费些心力。”
一个粗旷的声音说道:“行了,说来说去,还不是没啥法子。刚才那只龙已经被召上天了,下面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天上一日,地上十天,赶快动手吧!”
话音落,诸圣中三个金色光团气息暴涨,将要出手。
而人间望天,便是天穹之上金雷滚滚,风雨欲来。
“前辈且慢。”吴易失周身的金色光团同样暴涨,一股甚至能压制面前三圣的力量喷薄而出,“我,还有一法。”
一旦圣人全力施为,天地震动,甚至牵扯到万物生机,尤其当一名圣人毫无保留散发修为,甚至带有死志去牵引天地元气,则人间的高阶修者,皆有感应。
“这个混账小子!”儒圣猛然合上了书页,如剑般直飞云霄。
万里荒原之中,妖皇抬头望了望天。
南枚国京城的一间酒肆里,一名剑客骂了脏话,下一刻便不见了身影。
柳源镇,刘道人怔怔望天,嘀咕了一句:“你这么下棋,我只能服气了…”
这一刻,人间无数高人,齐齐侧目,流连望天。
一股强大而温和的浩然正气,比那些蓄势待发的滚滚金雷更快一步,自九天落下,一层一层裹住了整个柳源镇,如大宗大派的护山大阵一般,却比那些大阵强大何止千倍。
云端之上,三位欲要出手的圣人收回了神通,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蓄势已久的一击,打不穿当前拢住镇子的屏障。
这股强大的力量从吴易失单薄的身体散出,源源不断的投向地面之上的柳源镇,这种投射毫无保留,修为,气运,生机,还有对人间最根本的善意。
“天下人说我最擅下棋,我坐镇福地一甲子,这是我下过最好的一盘棋了。”
“你们怕我日积月累的修为不够,那我以身死道消换来的这般修为,够不够?”
“众生皆苦,但众生皆可生,你们也自人间凡俗来,修炼百年千年,谁不是从一只只蝼蚁争到了气运步步登高,但是有一天回头却不见了众生,会寂寞吗?”
“登高不易,登顶更难,你们站到了如今的位置,或许已摒弃情欲,或许深谙大道无情,但请在道心无碍之时,为众生人心,退让半步,可好?”
“我吴某是个读书人,修行一世,就是为了有一天,这片天地能听我一言,让我讲讲,我的道理。”
随着本源修为和生机的散出,云端高坐的青衫儒士,两鬓斑白,头发也已雪白。
这一刻,天地间最讲道理的读书人,七窍流血,三魂七魄离散。
“天地有我吴易失,天地快哉!我亦快哉!”
这一年的柳源镇,春来极早,夏来极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