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
我并不讳言的是,我对那些遥远的小镇感兴趣的起因,是作家苇岸的一篇文章,《美丽的嘉荫》。
他这样写那个黑龙江畔寂寥静美的小镇:
“这里仿佛是一个尚未启用的世界,我所置身的空间纯粹,明澈,悠远,事物以初始的原色朗朗呈现。蓝色的黑龙江,在北方的八月缓缓流淌,看到一条河流,仿佛看到一群迁徙的候鸟,总使我想到很多东西,想到法国诗人勒内.夏尔“具有一颗绝不被这疯狂的监狱世界摧毁的心的河流/使我们对天边的群蜂保持狂热和友善的河流”的颂歌诗句……嘉荫,这是一个民族称作北方而另一个民族称作南方的地方,站在黑龙江岸,我总觉得就好像站在了天边”
我并不能给自己定性说自己是如何的人,但我至少喜爱随性与自由。名山大川多如繁星,独爱老家东门的那个山丘。名胜之地游人熙来攘往,商贩摩肩接踵,时刻提醒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关于嘉荫的愿景恰给我提供了丰富的可能,使吾人在无声无息之中,始终沉醉于那种令人惊叹的美。那美是不习惯被束缚的,她远离尘嚣,间或有异乡人问津,而多数时候陪伴她的只有黎明与黄昏。那远方的美使人像波德莱尔一样吟哦,“列车,请带我远行,轮船,请带我离开这里,带我走,到远方!此地,土俱是泪!”
天边小镇。像嘉荫一样的天边小镇。
我第一次走向这样的地方是循着古老的,有一个多世纪之久的中东铁路。过了山海关,就是渤海国的废墟,废墟之上开满细碎的小花,铁轨旁是精致的俄式火车站,日影西斜,高远的天地间遗留下弃置久远的美。列车一路向北,一千里,二千里,三千里,在凌晨两点的熹光初露间,在广袤的草地和白桦林里,缓缓越过了汉文化的心理边界线,去到了比囚禁苏武的瀚海更北的北方。在海拉尔,我与朋友倒车,汽车倒了一辆又一辆,直到前路再也没有班车,只剩下金灿灿的油菜花海间的土路,路边种着连接文明的电线杆,一丛丛的小白杨在低缓的山丘间生长。天光蔚蓝,如同平静的大海。
那个地方叫恩和俄罗斯民族乡。
在那时我放下行李,远望恩和西山,深蓝色的哈拉尔河打着漩涡,盛夏的草浪此起彼伏,绿野间寂寥无人。27公里外,翻过山的那边,就是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再往西,就是俄罗斯的亚夫连卡。
野花过草原,湖面漫云烟,北辙到南辕,来时路远。可即便诗和远方,来时路远,当地阡陌仍对我打破当地宁静的行为予以了惩罚。偕友人租自行车沿河行,希冀骑到额尔古纳河沿岸。大群黑蝴蝶竟翩翩而来,在吾们身旁不失优雅地款款飞,晌午呈现出原色的悠远大地上,二人满身鳞粉和花粉,宛如盛装出席舞会,在蝴蝶的簇拥下几近看不得路,只能蹀躞而行,几次几乎抢地。而走着走着,蝴蝶像流水一样散去了,眼前是蔓延到天边的油菜花,金色与蓝色的原色,在北方的天际融为一体。蜜蜂的翅膀开始在大气里密密地闪光。那蜜蜂使我想起途径更深处的草原时的甜蜜,那时云压得很低,蜜蜂群像海浪一样,一阵时而一阵地撞上前车窗,中巴车内外很快飘满了蜂蜜和花粉的香甜,车窗上皆是彼物,就像是一阵阵的大雨,司机师傅竟不得不在飘来飘去的云下打开雨刷。而哈拉尔河边的蜜蜂却似换了副模样。吾们经行处正好与蜜蜂回巢道路相逆,蜜蜂陷在我的衣服里,跌进我的头发中,说时迟,那蜂儿一屁股坐下去,痛感的传导使我双手登时离了把,摔在了路边沟渠里柔软的青草和马粪上。幸赖路边,在这草原的最深处即是放蜂人的帐篷,一堆燃烧着的劈柴上煮着水。其人延我至帐篷中,帮我把刺挑出来,将蜂箱中的隔板拉出,以木条剔去蜂蛹盖,金黄的蜂蜜流溢出来,他倒些许到搪瓷茶杯中,将刚煮好的河水掺入。“喝吧”
他们夫妻俩是湖南的放蜂人,从阳春三月始一路追随着花期向北,直到呼伦贝尔草原的深处。“这里人少,酿的蜜好罢了” 我俩好奇,“你见到狼或熊了吗?”他一笑,“听说这一片倒是有狼,熊没见过,在拉布大林附近见了狍子,挺怕人的,现在的狼估计也少了吧,晚上不乱走,你们俩城市的小年轻别往草原深处走就行”
离别时,我俩大声喊着再见,因为在这少有游人的草原萍水相逢,此后怕是再也不会见了。
接待我们的姐姐严肃地问,“看看身上被蜱虫咬了吗?是那种红的疙瘩,被咬的话就得送去拉布大林的医院”,她的普通话很吃力,却很可爱罢。
在那里我什么都不做,从黎明到日落,坐在木栏杆上,望向西伯利亚的方向,每天都能看到牛羊下山,夏草葳茙。那晚我步出房门,星星多得像天上的水,我被迷住了,为找好的观星点,忘了狼和熊的故事,走下大路,往黑黝黝的山坡上走去,不知走到了哪里,只是抬头仰能见到的星星越来越多,甚至——一颗,两颗,四五颗——流星!不知多久突然惊醒,想到来此地的前辈所云——当地村民被狼围在一堆火旁边,熊时而下山觅食之类,惊出一身冷汗,借着黯淡星光艰难跋涉而回,稍觉庆幸。
那是我一生的美好。我曾去过的第一个如嘉荫一般的天边小镇,恩和。在返哈尔滨的路上,眼见楼宇人群簇拥之状,我竟觉得灵魂有一角流失了。
我感受到纯粹极致的美,美得很孤独很特别,与游人如织的景点判若两样。我想我爱上了天边小镇,即使回到上海,与朋友在马当路的酒吧喝的酩酊大醉,在黄浦区的剧院流连演出,在徐家汇正襟危坐听律所合伙人的洞见,我也不会放弃那样的机会,那样的机会——突围,从松江,杨浦,长宁突围,去那些遥远的天边小镇,一个人,两个人。
在冬初忧患的日子里突围者突围了,他和一个姓郭的兄弟去了上海的西南方一个很遥远的村子,浙江省衢州市开化县长虹乡真子村高田坑村。那是浙西怀玉山脉中最深处的一个自然村,山脚下的盘山路蜿蜒七公里才能到村口,可在晴朗的日子里,在村里能望见浙西最晴朗的星空,东北部的大山挡住了来自长三角的光辉,截留下的星空比安吉的天荒坪更加灿烂。星空如饮醇酒,使人沉醉,从上海南下一千里,跋涉了整整一天,杭州,诸暨,义乌,金华,衢州,南方的冬日依然水朗山清,初冬的雾气沆荡,山中竹海蓬勃,落叶树遍体金黄。山路上起风,漫天遍山金色的落叶蝴蝶一样在雾气里扑闪。夜色将至吾们亦到了山脚,当地司机带吾们上去,浓重的墨蓝色夜幕裹挟着大雾滉漾在山中,车灯所及,皆是桃花一样的絮状物在前路幽幽地漂泊在夜雾中,恍如入了深海。行经台回山,整个山坡如扇面一样展开,雾气像瀑布一样从平缓的山上泻下来,雾中有人家星罗棋布的灯火忽明忽暗的闪烁,美得大抵不可方物罢。
夜宿山村,住家给吾们从溪流中捞起一尾清水鱼,现做了乳白色的鱼汤,佐以腊肉甘蓝,以猕猴桃果酒下饭,其味大抵亦鲜美得难以言表吧,钱塘江的源头在此,又何来难吃之说呢。林海翻滚,夜雨敲窗,与陆家嘴的灯火通明恍如隔世。次夜雨停止住,山风吹拂,吾们以为夜色中将待云开见月明,拟午夜后赴村中高处守夜,待星空澄明的出现。夜晚竟遇一啧啧称奇之事。吾们所住之房厚墙小窗,无玻璃而以绿纱窗蒙盖,夜色里我朦胧醒来,恍惚间借级微弱的天光,觉有犬科动物以爪抓挠纱窗,可纱窗距地高距外深,非大型犬科动物何来此举?而此地住家䝉养的小犬型体不大,何来攀爬纱窗之说?惊醒之下唤醒郭兄,吾们使室内大亮,以棍敲地,再一听之下,只有一片寂静。郭兄哂笑我怕是幻听,回想之下恍恍惚惚,平添一层神秘。而吾们倒也心大,于彼夜色中按原计划上高地观星,并于平台之上以网易云音乐最大音量播放《夜空中最亮的星》,奈何天公不作美,直待晨五时,晨光熹微,亦未尝有如霜星子半颗。唯有阴云密布。直待烟销日出不见人,晓汲清湘燃楚竹,些微蓝天才撕开了云雾,奈何星空已远。吾们无奈,只得以王子猷之事聊以自慰附庸风雅,《世说新语》云: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想必吾们未见漫天星辰,亦可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罢。
第三次则是旬日之前,吾人与美院一赵兄历经颠沛流离前往塞罕坝上一林场,此经行路上,冰雪迟滞,经岁迁延,从北京的建国门经历少许波折后一路向北,夜色沉沉,气温直线下降,于朝霞中清冷的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换乘大巴赴林场,一路天朗气清,孰料车窗内玻璃呵气成冰,皆是霜花,气温一查之下,已跌破零下二十度。于车内小憩片刻后,再睁眼已是荒寒的塞北,真真的是林海雪原,遍野白茫茫的厚重积雪和桦树松涛。吾们二人恍如不谙苦寒的南蛮,可怜身上衣正单,吾更甚,身上衣着皆为十天前上海人民广场所着外衣,而彼时人民广场竟至零上二十度的温润。可怜吾下车后登时落入零下三十七度,体感近乎零下五十度的冰窟,在坝上呼啸的白毛风中宛如一丝不挂,再加上吾兄赵某真真腿上只穿着一条单裤,而吾们皆无羽绒服围巾口罩帽子之物,故吾们想当时必定已抱决死的决心和勇气拉着几十公斤的行李在雪野中逆着风裸手拖行近一公里。
幸赖店家在暖气室内泡上了一壶红糖水,拯救大厦于既倒,生灵于涂炭。吾们之后吸取经验教训,于当地买好装备,整装入雪野出行,雪中静静的白桦林如诗如画,移步换景,此处言语太过苍白,暂且不表。唯记得朝霞下的林海闪闪发光,软红光里涌银山,映着远处草原上洁白的大风车,极动人,而此地星月夜真真值得浓墨重彩大书特书。住家在此地林场工作的李哥言,吾们来此地之时根本无外地人会来此,大雪封山,再过几日连汽车都要停运,这个偏僻地方的美在绝大多数人来看属于夏天罢了。出门所见,确乎三日内总共只有两三行人,可我们因为此时来此,享受到了难以言表的丰富的安静与壮美。那是真正的星空,月亮沉下去之后,所有的星辰都簇拥着闪烁,挤满所有的天极,璀璨的银河从北天极织到南天极,吾们站在一个冰封的大湖的中央,湖底不时传来鱼儿撞击冰面声,跳波自相溅,万木有声却依然极其安静,那安静是有层次的,宫商角徽羽,不绝如缕的安静。雪光映着星光,天映着地,万无一人,星空与雪夜交相辉映,再无更美的景致。吾们躺倒在雪地,睁开眼即是银河。吾们总欲开一瓶草原佳酿助兴,奈何零下四十度下热水也可立时成一大冰坨子,遑论白酒?吾们只觉鼻翼一吸之间,鼻中尽皆结了薄冰,只有一呼之间,热气出来,薄冰便化了,而下次吸气,仍然结冰,如此循环往复。而吾们呼出来之热气,也都在口罩上变成了冰花,露出来的眉毛和头发上都已经白的化不开,吾笑吾友头发变成了“水煮干丝”,其发觉颇为传神。吾较吾友幸运,两颗流星皆划过我眼畔,趁此冬江雪月夜许愿,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一次又一次走向这些地方,天边的小镇,它们遥远的无从设想,却总能在无声无息之中使我沉醉不知归路,它们具有一种如此奇特的魅力,一次次将我从高楼林立的天际线夺走,我想这样的生活照柏拉图说是善的,我想在这样一种奔向天边小镇又转身回到北上广乃至家乡的生活中,充满了一种属于生活本身的张力,这种张力使生活变得如同戏剧,富于美感。我在迢迢的路途中会想起百年千年前西方人对于东方的想象,马可波罗记载了汗八里,在那里元世祖忽必烈会坐着四头大象驮着的金碧辉煌的象辇巡幸上都,马可波罗记载了锡林郭勒的金莲川,每逢夏日如莲花般的金色花朵会满坑满谷地盛绽。斯文赫定记载了敦煌,在那里瀚海星空间的壁画会飞天,福楼拜记载了关于埃及的梦幻,在那里开罗的夜星空如水,夜鹰成行,他想在东方的宫廷里,让一个橄榄肤色的东方女子夺去童贞。而我在遥远的路途中,也定会充满联翩的梦想,而这幻梦的实现与否又有何干,在奔赴那些天边小镇所在的未知异域的途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
吾有一兄本是黑龙江姓氏人,其念念不忘者乃走遍兴安岭东麓,作为平原生人,心之所向者乃是北京到莫斯科,经行欧亚大陆桥的K3列车,吾与挚友待几年后财务自由时终究要实现自己的热望,去少有人经行的地方,那些天边小镇。凯鲁亚克说,“你一辈子都在路上,你的道路是什么,老兄?乖孩子的路,疯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荡子的路,任何的路。到底在什么地方,给什么人,怎么走呢?”
已故作家苇岸在《美丽的嘉荫》结尾这样说,“嘉荫,这是一个民族称作北方而另一个民族称作南方的地方。站在黑龙江岸,我总觉得就好像站在了天边。对我来讲,东方、西方和南方意味着道路,可以行走;而北方则意味着墙,意味着不存在。在我的空间意识里,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形成完整的四方概念。望着越江而过的一只鸟或一块云,我很自卑。我想得很远,我相信像人类的许多梦想在漫长的历史上逐渐实现那样,总有一天人类会共同拥有一个北方和南方,共同拥有一个东方和西方。那时人们走在大陆上,如同走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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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非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05-22 13:35: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