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顷
他在门口探头探脑时,我正坐在一口木箱子上嚼压缩饼干。
木箱子是压缩饼干箱,没有上漆,是木头本来的白色,上面印着一些意义不明的字母和数字。据将它搞来的工人师傅说它其实就是军用物资。后来我当兵时吃过同样的压缩饼干,让我想起用饼干箱当坐椅的这些日日夜夜,我坐在这只饼干箱上或者坐着一只小板凳趴在这口箱子上为我们的报纸写过很多战斗檄文。作为饼干箱,这口木箱实在大得有些夸张,其口径与母亲的樟木箱有得一比。撬开箱盖,看到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箱压缩饼干,我们都欢呼起来。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我们几个都是饿死鬼投胎,只要看到好吃的就会欢呼,抢起来不要命。我长到一十五岁,平时极少吃饼干,馋狠了在家家的铁皮饼干盒中偷偷摸一块苏打饼干塞到嘴里过过瘾,那也有回数,不敢经常去摸。忽然凭空拥有这么一大箱子压缩饼干,可以随便吃,敞开吃,吃好多天,该是多么开心的一件事啊。箱子就放在我床头,还可以当床头柜。他们要吃总要和我对一下眼色,然后将箱盖撩起一条缝,摸两块解馋。我坐在这口箱子上时,他们总说,坐可以,不能放屁。然后嘎嘎大笑。那时候的我们既年轻又快乐,真的像初升的太阳。
他走进门,双手捧着一张介绍信,朝我们说,请问……忽然看到我,眼睛一亮,说,是你!我也认出他来了,从箱子上站起来说,是你!然后我们的双手就紧紧握在了一起。
这有点像烂剧的某个镜头,但当时的情形就是这个样子的。我靠,他说,巧哈,真巧哈,你也在这里。我放心了我放心了,有你在,一定能办出一张好报纸的。
他说着说着就激动了,嘴唇有点哆嗦,他对傅朋和王斌讲我和他的故事:那天在阅马场他被人围攻,我用一段语录为他解围……这点稀松平常的小事经他添油加醋地一渲染,倒好像我有多么了不起似的。我吧哈,当时真后悔没有和你留个联系方式,错过你吧哈,将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革命让我们再相逢,我太高兴了,太幸福了,愿我们的战斗友谊万古长青,万古长青。
我看傅朋。傅朋朝我宽容地笑着。傅朋总是朝这个世界宽容地微笑,不带一丝讥讽。
王斌就不同了。王斌上来将我的脑袋忽撸了一把,说,你还是个人物。 还别说,当时我还的确认为自己是个人物,以后也许会成为一个大人物。年轻时爱做梦也敢做梦,那时候属于我的岁月还长,未知数很多,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深刻睿智如我,没有理由对自己的将来不乐观。
对,他是个东北人,有一张东北人的扁脸和平平的后脑勺,没什么颧骨,皮肤很白。粉红的青春痘堆积在白皙的皮肤上,疙疙瘩瘩,稍觉刺眼。如前所述他戴着眼镜,法令纹很深,两边嘴角下挂,看上去有几分威严。但人不可貌相,他其实脾气温和,性格绵软,像个邻家大哥哥。
傅朋接过他的介绍信看了一眼:劲松?
对,劲松,我的名字,也算笔名。水运工程学院大一。我本名叫张有福,劲松是去年改的。
去年流行改名,好多人都改了。王斌原名王彬,改得不算离谱,听上去还是他。张有福改劲松动静就大了,完全两码事,姓也舍弃了,只要劲松二字,叫起来有劲。
他是上头派来和我们一起办报的,所谓新鲜血液。
因为阅马场的原因,他和我很亲。也因为阅马场的原因,他非常佩服我。及至看了我的几篇檄文,他对我就有点五体投地了。我不像傅朋,至今保存着他当年的文字,甚至还有红旗红箍箍像章兵证什么的。我什么都没保存,只留下一些飘来飘去的记忆,我当年真的写过漂亮文章吗?我真是一个字都不记得。后来做文学青年拼命创作的所谓小说我现在是羞于翻看的,实在太学生腔,对什么都大惊小怪,显得很没见识。我的文字是近十年才真正圆润起来,稍稍有点模样了。我不相信一十五岁的我就能写出让人服气的文字。如若不然,为什么后来反而写得那么幼稚?
劲松比我们大几岁,性格成熟稳健,他来之后,外联基本上就交给他了。他待人接物不错,写作能力一般,能把事情说清楚,但干巴巴的没有文采。陶笳总是直言不讳地当面揭他的这个短处,他也不恼,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在她面前像一个很乖的小学生。时间不长劲松就对我们的文字能力有了他的基本判断,他认为我的写作特长是角度刁,同样的题材,我总能找到出人意料的切入点,写出来让人感觉耳目一新。王斌的长处是书看得多,腹笥宽,有才华,旁征博引,词藻绚烂。他给傅朋取了个绰号叫文体大师,傅朋为文,不拘一格,常在各种文体间自由转换,看得人目眩神摇,偏又无缝对接,十分自然。在他眼中陶笳的文字自然是十全十美了。不但句句得体,字字妥帖,文采也好,立意也高,简直就是天下第三。为什么是第三,他说了,第一是领袖,第二是先生,全国人民都知道,因此陶笳只能屈居第三。但在他心中陶笳其实就是第一。领袖和先生毕竟山高水远,陶笳活生生地坐在对面,孰轻孰重,自己心里明白就好,没必要说出来。他预言三十年后陶笳将作为一个惊世才女而广为人知,三十年是保守估计,也许不要三十年,也许只要几年十几年就成。他的预言毫无疑问是落空了,因为我们现在并没有看到才女陶笳横空出世。现在的世界倒是不缺才女。她们的光芒盖过了写作的男人,让男人的写作显得既笨且蠢,混沌污浊,毫无灵气。二十年前我基本不看女人的文字,二十年后的现在我基本不看男人的文字,当然我自己的文字除外。当下男人的文字都像出自劲松的手笔,磕磕绊绊,疙里疙瘩,装模作样,十分无趣。我这样说,劲松不会同意,但一个几十年不通音信的旧友,他不同意又能怎么着,又不可能当面怼我。有段时间我很想找到陶笳,和她坐到一间咖啡店里聊聊当年。现在也不想了。往事之所以成其为往事,是因为它只存在于你自己的心里,一旦有所联络与接驳,被忽然贯通,往事就会变形,也许还会消散,美丽不再,味同嚼蜡。
我记得当年陶笳对劲松还是相当尊重的。一来他们年龄相当,都是大一学生,在一块儿有许多共同语言;二来劲松比陶笳略大几个月,常常给她以大哥哥式的照顾,让她感觉温暖;三来劲松脾气耿直,性格纯朴,不似我们三个刁钻滑头,容易让女生产生好感。自劲松加入我们之后,陶笳也来得勤了一些,吃中饭常常和劲松坐一个桌子,两个人谈笑风生,似乎很开心。王斌看着免不了在心中泛酸。冷眼旁观如我,心中明镜似的,当然知道陶笳不可能喜欢劲松。当局者迷的王斌却喜欢吃些飞醋,总爱找茬挤兑劲松。劲松大人大量,一笑置之,从不和王斌计较。傅朋看得最清楚,他和我说,王斌虽然喜欢陶笳,但他心里非常明白自己和陶笳绝不可能,也并非与她有什么山盟海誓的打算,王斌就是虚荣,想在女生面前展现自己的魅力,过个干瘾。傅朋很反感王斌过这种干瘾,认为这对陶笳不公平。我们三个当中,傅朋才是那种真正怀有历史使命感的有为青年,关心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看大部头的经典著作,模仿领袖青年时代的行为方式,锻炼体质,磨砺意志,想要有一番作为。儿女情事,并非不想,是很不屑。他后来找的老婆是一个一点都不像女人的女人,他们感情很好,妇唱夫随,倒也安安稳稳地过了一辈子。
当年的傅朋就是一个催命鬼,每天天不亮就喊我们起床,要去东湖跑一圈,有时候还去湖中游泳。起初我和王斌都很积极。我们不吃早餐,因为傅朋要模仿领袖,废朝食。从阅马场跑到东湖路可不近,跑来回受不了,我和王斌只跑单程,要么去坐要么回坐公交车。傅朋基本跑全程。在湖边的一个亭子里,我们对着茫茫湖水唱过那首领袖创作的水调歌头: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唱到这里,王斌热泪滚滚,喉头哽咽,泣不成声。傅朋也胸腔起伏,激动得不得了。那天是个阴天,微微飘雨,我们三个心潮翻涌,莫可名状,人生豪迈,正当慷慨高歌,奋勇向前。
陶笳没来。王斌说,真遗憾,可惜陶笳不在。
我也觉得光是我们三个和尚在这儿瞎起范儿差点感觉,没有女生是个大大的缺憾。就像现在,我爱我的浅绛彩瓷且收到几件极精彩的作品,本是人生一乐,却找不到一个喜欢着我的喜欢的女性知己与我共话,我的快乐就很有限,打了折扣,减色不少。人是需要有人欣赏的,尤其需要异性的欣赏,否则人生太不完美。我此生最缺的就是女人缘,在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怎么就没有一个女生陪我呢,哪怕不参与我的生活,就在一旁看着也好。
那个时候时近初夏,我们的报纸出了两三期,在工人中有了很好的反响。我们被邀请列席工人组织的核心会议,发表意见,参与决策。有很多次,工人领袖碰到问题一筹莫展,转身问后面坐着的我这个一十五岁的毛孩子该怎么办,我的回答让他频频点头,似乎豁然开朗。他命人给我们办了采访证,凭证出入各大工矿企业,畅行无阻,所到之处受到产业工人的热情接待。我一直记得那些粗犷而朴实的面孔,是那样认真地听我演讲,一五一十地回答我提出的所有问题,对我充满信任。他们是我的父辈,有的甚至可以做我爷爷。有一回到了午饭时间,一个青工将我引到他家,让他妹妹替我做饭。白米饭,炒青菜。青菜是淡的,没有搁盐。他吼他妹妹,你怎么了,盐都不放。他妹妹慌慌张张捏了一把盐,搁在手心,直接翻入菜碗。他妹妹一直看我吃饭,看得我不好意思,脸发烧。我说你也吃呀,她不说话,笑着摇头。这么多年了,我竟然还记得她的样子,还有她手心翻盐入碗的动作。少年敏感,最记得的就是这些女孩子。宝玉看村口的女孩,大致也是这样的情状,我很理解。
也就是在那个初夏,我们终于结束了学生办报的局面,我们的编辑部来了两个成年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