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翻】罗伯特·格雷夫斯《希腊神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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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古时期的宗教与神话

在早期的前希腊时代，神通常化身为动物。祂们的存在直接与树木、植物、水体、大地以及构成大地的元素、风云相关。祂们并不像奥林匹亚众神那样高居天寰，而是存在于大地之上，栖身于大地之中。

在史前宗教里，女性的本质占据了主要地位。处在最高位的神也是女性。即使强大如波塞冬，他无所不能，甚至可以与宙斯相匹敌，但是他在大地女神面前很明显并不能保持他的威严。如他的名字所示，他是大地女神的丈夫，信徒们在祈祷时就是如此呼唤他的（译注：词源学的一种说法，Poseidon这个名字的含义是“大地的丈夫/主人”）。相同形式的称呼被赋予了荷马时代的宙斯，作为一个古老仪式使用的名称。原始时代的众神是围绕母系血统繁衍的，它的特征与荷马时代众神的父系和男性血缘关系是一样的。我们马上会提到的乌拉诺斯和盖亚以及克洛诺斯和瑞亚的神话中，孩子们是完全站在母亲这一边的，父亲似乎是与他们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在宙斯所统治的王国里，事情完全不同了：显赫的众神都强调他们自身是他们父亲的孩子。

但是前荷马时代的宗教与荷马时代宗教的区别，并不在于男性地位次于女性。前荷马时代的男性神祇，他们自身所塑造的形象与我们惯常从荷马与古代艺术中想象出来的形象截然不同。在这里，他们是被奥林匹亚众神推翻并被囚禁在深渊之中的泰坦神。这场以新生神祇的胜利告终的激烈冲突的记忆就是如此留存于传统之中的。那时他们占据的到底是什么？很显然并不仅仅是名字，还有本质。我们对泰坦神的本质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所以才能意识到他们与那些他们不得不让路的奥林匹亚众神有根本上的区别。埃斯库罗斯悲剧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向我们介绍了他们之中极其伟大的一位——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是一位神，是伟大的大地女神之子，他的顽固就算是天空的新主也无法摧毁。他为了保护人类免于灭亡而愚弄了年轻一代的神祇，他自己也因此遭到虐待。他祈求原初的神圣元素，埃忒尔（以太）、大气、环流、海洋、大地之母和太阳见证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对待。俄刻阿诺斯的女儿们关心着他，古老的环世长河之神（译注：俄刻阿诺斯）亲自前来对他表示同情。埃斯库罗斯想象着这位带着自身非凡的秘密进入深渊的普罗米修斯，他书写的伟大悲剧在人类的精神世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毫无疑问，普罗米修斯最初并不是这么杰出的人物。如同赫淮斯托斯，他最初是火神和创造之神，人们差不多把所有生活用品都归功于他。但是他是怎样施恩于人类的呢？赫西俄德把“狡黠crafty”（ankylomete）这个称号给了他。在荷马史诗中，只有泰坦的神王克洛诺斯经常被冠以这个称号，赫西俄德在他的作品中也给了他同样的修饰称号。对这两位神祇来说这个修饰称谓一定有着特别的含义；实际上与他们有关的神话都用到了狡猾多智和秘密伏击的情节来展示他们的强大。荷马因此忽略了他们的英勇，而我们只能从赫西俄德那边获取信息。这位沉迷于奥林匹亚诸神的骄傲和出色的阳刚之美的诗人一定已经意识到此类角色和他们怪异的神话故事令他感到不快。普罗米修斯从神那里盗取了对人类来说十分有用的神火；这就是把广为流传的盗火神话安插到了普罗米修斯身上。他的第二项功绩，是用欺诈的手法诱使众神挑选祭品中不好的部分作为自己的份额，而把较好的部分剩给人类。克洛诺斯同样被描述成一个强盗。他把自己埋伏在黑暗之中，偷袭并阉割了他的父亲乌拉诺斯。他对妻子和孩子们所犯下的罪行也被描述成是偷袭得手的。他潜伏起来监视这位怀孕的母亲，直到快要临盆的时候，瑞亚才在父母的帮助下成功躲过克洛诺斯的监视，秘密地把她最小的儿子带到了这个世界上。克洛诺斯被类似的诡计蒙蔽了：他咽下的不是他想吞噬的婴儿而是作为代替的石头。这诡计让他后来吐出来的第一个是石头，然后才是其他先前被他吞下去的孩子们。

当我们读到这些在宙斯的统治建立起来之前的神话故事时，我们会感觉到自己置身于一个非常不同的，或者可以说，是一个非希腊的世界里。有关远古文明的神话传说的记忆被唤醒了。这些主要的角色在很多方面跟远古时期的人所创造的独特的英雄和救世者相似。就后者而言，人类与神祇是不可思议地糅合在一起的。这些故事的一个独有特点是这种精神上的传承关系的典型表现：英雄、他的人民的拯救者、获得统治地位的人，是最年轻的孩子。克洛诺斯和宙斯都是如此，再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波利尼西亚神话中众神的拯救者Maul，就是他父母的最后一个出生的孩子。只有在荷马史诗中宙斯不再是最年轻的孩子而是克洛诺斯的长子，这个说法就是它自身在思想上产生巨大转变的证据。

这些被奥林匹亚众神镇压的男性神祇的神话给我们的印象，似乎完美符合我们从他们的名字和形象中所了解到的。“泰坦Titan”这个名称据说指的就是“王者”。这个头衔并不特指某一位神王，而是伟大的众神通用的头衔，就像罗马人名字中的“deus”以及希腊人名字中的“theos”一样。这和保罗·克里茨海默最近提出的观点是一致的。他指出“泰坦”是希腊语（或拉丁语）中的一位佩拉斯基先知，被用在天神身上，这些天神本身也有着诸如宙斯、朱庇特之类的名字。朱庇特的伊特鲁里亚（Etruscan）名字泰尼亚（Tinia）可能就是意大利本土的一位类似的先知。看起来当时“泰坦”被理解成了所有诞生在奥林匹亚众神之前的神祇，并以此来呼唤他们。许多迹象表明，在一场反抗斗争之后泰坦们屈服于奥林匹亚众神，在与这些奥林匹亚神的对立中，“泰坦”获得了“野蛮”“反叛”甚至是“邪恶”的含义。

现在我们需要注意这些泰坦神们经常被塑造成像普利阿普斯那样的有着显著男性特征的神。Kaibel认为这是一种主要和原始的概念表达；近来这种观点已经被认为除了玩笑以外毫无内涵。但是有证据表明Kaibel是正确的，这迫使我们相信那些淫秽的神祇和泰坦神被想象出来的形象之间存在着显著的相似性。虽然如此，我们决不能将那段崇拜阴茎的历史时期归因于是泰坦神对性征的强调。远古文明的木质小神像可以教我们明白泰坦神像为何会被塑造成这样一种形象，几个世纪之后的人们还时不时能邂逅这种木制神像，这让他们联想到了普利阿普斯和他的同伴们。这些小巧玲珑的人物身上，男性特征被强调得很明显。这是为了表明他们是有繁殖能力的男性神祇，而不是强调他们的放荡。因此，这些男神们总是站在大母神以及她们的化身——大地之母的身后，富有阴性及母性力量的大母神远比男神们更加庄严尊贵。

只有当天神和地神联姻的时候，男性神祇的地位才会获得真正的尊崇。埃斯库罗斯歌颂“神圣之天”热情的红晕和大地对婚姻的渴望，从天而降的雨水让大地孕育出新生命。神话将天与地的拥抱描绘成创世之初的盛事。《神谱》中的卓越篇章是这样描述的：“伟大的乌拉诺斯降临了，带来长夜之爱，他俯在盖亚身上，让自己的身躯完全覆盖住她。”

泰坦神留存于那些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中的事迹证实了这些形象的高尚含义。在这些被改写过的神话里，联姻的神不再拥有像“天”和“地”这么明显的名字。宙斯代表有着大理石般的云纹的高天，达娜厄、塞墨勒及其他凡人女子则代表了大地。但是在细致考据之后，我们可以清楚发现这些只是相同的原始母题在不同名字和不同的构思下的再现而已。尽管出现在画面中的天神的形象是如此崇高，但是他在大地女神的庄严面前还是显得有些卑微。男神地位次于女神的地位这一早期宗教思想仍然坚定地留存着。在早期宗教中天空之神只是一个不怎么重要的角色，但是关于他的神话却一直流传了下来。所以我们只需要注意，在原始人的宗教里，男性的天空之神经常只是出现在背景里。

但是天神的形象促使我们把注意力放在了史前时代最令人深思的现象之一——神话上。我们需要明白的是，当新的世界观盛行的时候，伟大的神话故事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完结了。在后来的时代，人们的兴趣集中在了轮廓分明的个人形象上。但是神话总是反复讲述珍而重之的继承者们或者牺牲者们被吞噬的一个情节。这个情节如此重大以至于一直主导着他们，他们很容易被更温驯的后代们想象成怪异、荒诞和滑稽的形象。所以我们看到荷马史诗用有涵养的沉默对他们的典型创作表达了厌弃，仿佛他们对原始神话一无所知，但他们其实非常了解原始神话，在神话思维上非常有天赋（尽管是一种新的模式）的柏拉图毫不掩饰他对他们的鄙夷。

克洛诺斯和乌拉诺斯的神话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远古时代精神的神话。乌拉诺斯不能容忍盖亚正要为他生下的孩子们见到光明，把他们塞进了大地深处。大地女神在痛苦中呻吟着。她的孩子们对攻击父亲的想法感到害怕。只有最小的儿子，“狡黠的”克洛诺斯表现出了勇气。当夜幕降临，乌拉诺斯覆上大地的身躯求欢的时候，埋伏在一旁的克洛诺斯用母亲交给他的锋利武器对父亲发动了攻击。克洛诺斯切掉了他父亲的生殖器并把它抛到了海上。这个著名的神话与波利尼西亚神话中原初的父母——天与地被他们的一个儿子强行分离的情节有着明显的亲缘关系。很久之前Bastian就指出了这种亲缘关系。如果把这种类似解释成是两个民族之间在历史上曾存在联系是不能让人信服的。其他因素姑且不论，这两个民族之间的差异是相当大的。波利尼西亚的神话传说里，在万物初生的时候，永恒的黑暗笼罩着世界，因为Rangi与Papa，也就是天与地，是紧紧相拥着的躺在一起的。他们的儿子们思索着应该做些什么并决定强行将父母从彼此身边分开。他们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没有用，直到树神Tane悄悄潜入父母身躯间的缝隙，这才将天空高高举起，远离了大地。细节上的差异并不重要。从整体上看，赫西俄德和波利尼西亚人的天地分离的神话构思所包含的意义和出现的角色很明显是一样的。希腊神话在空间上距离这些野蛮人十分遥远，这让我们相信，赫西俄德所写的乌拉诺斯和克洛诺斯的神话中存在着真正的神话思维的真实印记。有一个绝对不可忽略的细节，在波利尼西亚神话与希腊神话里几乎是一致的。乌拉诺斯不让自己的孩子们出生，把他们藏进了大地深处（Gaies en keuthmoni），根据Bastfan的记载，波利尼西亚的神话结尾是这样的：“天地一被分开，先前被藏在这对父母的乳沟里的人们终于能出现在世上了。”

克洛诺斯与瑞亚的神话不过是用另外的幻想情节和另外的名字重新演绎的天地神话。就像乌拉诺斯不愿意他的孩子们出现在光日之下，就把刚出生的孩子们藏进大地深处一样，克洛诺斯把他刚出生的孩子们都吞了下去。又是最年轻的宙斯让这些孩子们得到了解脱。这种关联不得不让我们想起著名的关于雅典娜诞生的神话。第一个讲述这个故事的又是赫西俄德。雅典娜的母亲据说是智慧女神墨提斯，但是在雅典娜出生之前，作为父亲的宙斯吞噬了雅典娜的母亲。看，这里又有一位阻止孩子离开母体的父亲；这里又是一个像克洛诺斯那样把孩子吞下肚的父亲，只不过他连孩子的母亲也一起吞掉了；这里又是为了阻止乌拉诺斯与盖亚预言的命运而采取行动的父亲，他们预言宙斯与墨提斯结合生下的儿子会夺取宙斯的王座。但是这里又增添了一个新的主题，孩子是被父亲独自以一种非常罕见的方式——从头颅中生下的。这让我们联想到了狄俄尼索斯的诞生，宙斯把还是一个未发育成熟的胚胎的狄俄尼索斯从他那燃烧着的母体中取出放进了自己的大腿里，直到足月之后再把他生出来。

近来这一类型的神话被认为是相当晚近的，明显是为了推源或诠释而被创作出来的。在全面考虑过这里这所需要注意的因素之后，我们仍可以断言，在所有的可能性里这是最不可能的一种解释。不管这些故事最初有种怎样的含义，它们那惊异的、浪漫的、庞大的体量正可以作为它们是原始、真实的神话思维或者视角的正统产物的证据。它们与远古文明中发展起来的初始神话故事十分类似，尤其是故事里对我们造成冲击的违和感，是完全一样的。即使是雅典娜的非凡诞生的神话也有一个波利尼西亚的翻版，至少他们的神话里也有一个神话角色是从大脑中诞生的。传说中波利尼西亚的主神Tangaroa并不是以寻常的方式出生，而是从他的母亲Papa的手臂诞生的，或者根据另外一个版本，是“从她的脑袋里直接出来的”。

对我们来说这些神话故事听起来很奇怪，对荷马时代的人们来说也是如此。荷马非常了解雅典娜是从她父亲的脑中出生的；她的别名obrimopatre，“伟大的父亲之女”，就是一个明证。在埃斯库罗斯的作品里，这位女神直接宣称她自己“完全是父亲的女儿，不知有母”。在荷马史诗中她等同于是她父亲单独生下的女儿。但是对于她那个从父亲脑中诞生的浪漫神话荷马保持了沉默，我们几乎无法想象他可以像讲述乌拉诺斯和克洛诺斯那诡异的神话一样把这个故事也讲出来。我们意识到，奇幻叙事神话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这是一个构思世界的本源以及人类崇高形象的新时代，神话不再像史前时期那样享有至高无上的独立性与极妙的才华。后面我们会看到这两个时代之间的区别非常清楚。

魔法随着古老的神话一同消逝，但两者同时又以各种形式残留于希腊的各个地方。希腊精神的主线证明了曾经所有人决心一同对抗它们。这个决定诞生于荷马史诗被称颂为伟大的著作的时代。

我们可以通过人们对魔法思维的关注及受控制的程度来对他们的世界观进行分类。没有其他民族像希腊人这样在其独特的思想领域完全战胜了魔法。在荷马的世界里，不管是人还是神，魔法都显得无关紧要，极少数描写到拥有魔法知识的地方只是为了说明这个地方极其偏僻。众神不怎么使用法术，尽管有时候他们也会使用令人怀念的古老法术将一些东西变出来。他们的力量，和他们的本质一样，不是来自于魔法的力量而是来自自然的存在本身。“自然”是成熟的希腊精神对抗古代魔法的伟大的新词语，从这里开始通向了希腊人的艺术与科学。但是在古代神话仍然生机勃勃的时代，在精神上与古代神话相关联的魔法的重要性也不容小觑；在神话叙事中，不可思议的神迹占据了很大的比重，这跟荷马时代的精神有别。

在早期神话里，珀尔修斯是一位真正的充满奇迹的英雄，他的母亲达娜厄沐浴天神降下的金雨而受孕，在大地的深处生下了他。婴儿珀尔修斯像鱼一样被人从海上的小船里钓了上来，之后，他经历了一系列令人惊奇的冒险。为了到大洋彼岸，西方世界的尽头去寻找可怕的戈尔贡三姐妹，他首先找到了老女人们（译注：the Old Women，指的是福耳库斯的三个女儿格赖埃），强迫她们告诉他找到宁芙仙女们的办法。从宁芙仙女那里，他得到了能飞行的鞋子、隐身帽和神纸。有了这些装备，他飞到了世界的尽头并砍下了美杜莎的头颅，从美杜莎的身体里喷出了克律萨俄耳，“佩戴金剑的人”，以及迅捷的骏马佩加索斯，他们是美杜莎与波塞冬的孩子。

这个英雄神话里的世界与荷马时代众神与凡人所处的世界是如此不同；这位英雄与赫拉克勒斯，或者说他与荷马笔下的英雄们也是截然不同的。在这神话里，冒险与神迹才是一切，主角自身则显得无关紧要。故事里到处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童话般的特征，涉及到魔兽的地方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当美杜莎身首分离，巨人和骏马自她的身躯中喷涌而出，有人会觉得这是正在用一种特殊的比喻来表达某些强大的东西和深刻的意义。但是如今有谁能解释这样的画面呢？这位英雄能取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就是因为他具备了狡猾的特点与魔法的力量。他抢夺格赖埃最宝贵的财产以此威胁她们说出宁芙仙女的下落；从宁芙仙女那里，他得到了可以指引他前往大洋彼岸极西之地完成他的冒险的神纸、能飞的鞋子和可以让他隐身的帽子。有人会联想起 “狡黠的”克洛诺斯用他的镰刀完成的伟业，人们想象珀尔修斯手中也有同样的武器。

珀尔修斯并不是神，但是他非常接近神，并可能曾经就是一位神。他的形象与赫尔墨斯有很显著的亲缘关系，并且恰好地触及到赫尔墨斯形象的那些特征，赫尔墨斯的形象属于最古老的想象世界的模式。因此，我们就有可能清楚地意识到早期神话设想中的众神与和荷马时代众神的区别的是什么，以及最全面的希腊神话构思。

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和超越凡人的存在所拥有的令人惊叹的法力，过去的观念里曾经充满了诸如此类的想象与想法。但是新的观念用不同的眼睛去观察现实。在这种观念下，神迹也好法力也好都不是最重要的，客观存在才是。各种各样的自然现象找到了完美和不朽的表达，众神的形象变得开始接近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