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妈：我薄情、自私、暴躁、无理取闹，可你还不是爱我。

（以前母亲节写的一篇文章，略作修改，希望借这个时机提醒自己要更多地关心妈妈。）

亲爱的陈女士，

你好！

不知道是你心态年轻还是我早熟，从幼儿园起你就把我当朋友，大小事都与我商量。我给你的跳槽大计出谋划策一锤定音，你也兴致勃勃地听我鸡毛蒜皮的少女心。虽然，你总是我最后才会想起的朋友，但我早已习惯与你对话而非听话。以至于我长大后结交各路朋友，见到了数量庞大的传说中的“中国式”家长，常常缓不过神来。我几乎把你的民主和包容当成了每个小孩子成长的本来面目，我在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学会如何不挥霍地使用它们。我难以想象，没有你的存在，我将如何保护内心那个残缺的孩子，如何无所畏惧地向前走。

所以啊，我欠你好多感谢。

感谢你给予我生命与对生命的灿烂热情，感谢你给予我美貌与对美貌的举重若轻，感谢你给予我智识与对智识的万分好奇。最感谢的是，你让我知道一个有尊严和温度的生命是什么样子，你帮助我成为一个女儿，一个女人，和一个完整的人。

你还教会我如何去爱。你让我懂得何为热烈而有节制、饱满而不沉重、全心全意而不自我感动、以对方的方式去爱对方的爱。我见过很多种爱，读过很多种爱，没有一种比你的爱更好，没有一种比你的爱更让我能够理解为何生而为人就必须去爱。

太肉麻了，打住。

我从小伶牙俐齿，唇枪舌战总能全身而退，可每次遇到你都哑火。你一脸正气，慷慨激昂，滴水不漏。再死板守旧的道理都被你说得活了过来。我赌咒发誓再也不要你插手我的人生，可是啊，你早就无声无息地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因为我早就不知不觉地赞同了你。我不相信老人言，可我渐渐相信你的智慧，我终于学会与你的影响安然相处。

你其实甚少关注我的生活细节，我也没有无事微信视频请安的习惯。从小到大你很清楚，我能把自己照顾好。这些年，在外时间比在家长十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该化险为夷化险为夷，该江湖规矩江湖规矩。如果遇到一时迈不过去的坎儿，文字消酒精消，人际关系消，实在消解不了的，告诉你了还是消解不了。而我最不愿给你添堵。

可是我也知道，你从我谈恋爱到学做菜，三观发展到出国交换，每件事都挂在心上不动声色地关心着。我与人生的每一场交手，你是最忠实无言的观众。

今后我们依然会有许多不能彼此理解的地方。比如你怎么也想不通在背上弄一坨纹身有好看的，可你第一句话对我说的是“疼不疼？会不会感染？”而我有许多回，暗自为不久之后即将形同陌路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伤心垂泪，却懒得点开你发给我的每一篇标题可疑的微信推送。我坚信，你永远活得和照片里一样，乐观向上，用不上我任何形式的关心。

如果说朋友圈可以代表一个人的人际关系谱系，那么你在我的社交网络里一定排名非常垫底，一年出现两回——你的生日和母亲节。我总是安慰自己：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等以后有能力挣钱了要给你买C家的定制套装带你去欧洲旅游还要带你去美帝一起批判万恶的资本主义。好像一说到孝顺的问题，所有中国人都变成了一种传统类型，怎么物质丰富怎么来。我知道你想要的不过是我每年放假回家多待几天，别到处乱跑。虽然我每次在家不超过一星期，你就会转喜为悲，质问人生为何你的女儿没有隔壁家儿子三分之一勤快。每天早上你会皱着眉冲进我房间大声唠叨我晚睡晚起不做家务，每天晚饭后你会一脸执着老牛拉车地把我拖出家门散上三大圈步。虽然聪慧时髦如你，有时也不懂我在努力什么追求什么相信什么放弃什么，但你知道一条亘古真理：懂得如何好好生活总是没错的。

去年五月初，我还在伦敦，给你买了机票办了签证，请你来伦敦玩，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请你出去旅游，今年的我正面临着工作和房租双重压力，没有时间和钱带你出去玩，很愧疚，只能在你打电话来问我需不需要物质支持时，告诉你不需要，我很好。

我也不止一次，被你感动到想掉眼泪，偷偷发朋友圈却又故意不让你看到。我妈可能是全世界最支持我的人没有之一，无论何时我做出何种奇怪的决定，你都始终鼓励我放心大胆往前走，尽情探索和开拓我的人生边界。我都快放弃相信爱情的时候，你告诉我我才23岁，以后也不会逼我相亲，更不会让我一定要结婚，还要跟我一起看谁先遇到新的缘分；我时不时陷入焦虑找不到工作养不活自己找不到合适定位的twenty-something crisis，你大手一挥：实在不行就回家，你这辈子就做自己喜欢的事儿，我才不相信你会饿死呢。

我从来不觉得feminism需要长篇大论，我觉得一个47岁了能够跳出中国传统价值观束缚，依然每天都在学习新事物的灵魂就是feminism最好的表达，就是烟火气版本的杜拉斯和波伏娃。

欲望都市里三十四岁的Carrie们算什么，我妈妈47岁了依然有颗热爱生活的少女心才是真牛逼。如果有天新书能出版，我一定要像外国作者们那样在扉页上郑重地写上，“本书献给我最亲爱的陈女士”。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薄情、自私、暴躁的女儿，偏偏遇到一个多情、敏感、耐心的母亲。曾经我们彼此伤害，现在我们彼此相爱。我长大了，你变老了，盔甲与长矛都褪了色生了锈，年轻时的把戏笑笑就过，我们还有半辈子共饮温柔。

“爱是持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永不止息。”

今生今世能够被你深爱，便再没有了怠慢生命的理由。

母亲节快乐，我美丽的陈女士。

你那时常漏风的小棉袄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