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障碍
他是一个长相普通、成绩一般的青年,所以在他身上呈现出一种冲动的特质,言行中更是透露着随时准备另辟蹊径、特立独行的焦虑。对他来说,旅行最能够代表勇气和见识,而旅行中的自己就是从平庸日常中逃脱出的例外。最开始的时候,他什么地方也不了解,尤其如果要到外国去,那个国家或者那里某座城市的名字要如何打动他。彼时很是流行过一段时间杜拉斯的《情人》,书中越南落寞的气质倒刚好符合了他那会儿迷茫甚至颓丧的心境。他选择了冬天到那里去,从北一路往南,还顺道把周边几个国家一同游览了。回来之后,他想着要到更远的地方去。
他看了一部文艺片,片中的瀑布义无反顾坠落的姿态、激荡起的回响以及氤氲缭绕的水雾令他在眩晕之中看见自己未来的隐喻。他感到自己必须要到那里去,亲眼看看永恒荣光的壮景。他还不知道,命运在使坏方面很有天赋。因为那儿离得太远,他想既然千里迢迢地去了,就至少要小住上个半年,可是他的钱似乎永远都不够他将自己放逐到世界尽头去。这正是命运在可劲儿地整蛊他,它用目力所及的封闭在地平线上千篇一律的闪光,和所不能及的萦绕在远方港口周围更神秘、更深沉、更飘忽不定的夕阳的红晕与梦想形成关照,给他以广袤或纤小,稳定或反复无常的感觉,使他需要到达外界也能够缩回自身。所以在一边打打临工一边踏实地朝着那座瀑布所在的遥远国度靠近的路途中,他也渐渐陷于孤独的深渊无法自拔了。但这还不是发生在刚刚启程的时刻,那时他深信到达之后的日子才是他生活的全部,对世界的爱正在尽头等待他。这是他的希望,除此之外他似乎一无所有,因而希望就是一切。
他在第十个年头,终于跨过大洋去了。他选择先在周边国家闲晃一阵,似乎突然有了大把的时间和金钱可以拿来浪费。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可以不必再匆匆忙忙地奔向那万无一失的幸福了,甚至也许那时他已经认识到一直指引着他的那种幸福的虚妄;抑或是他已经完全成为了那种意志消沉的孤僻者,孤僻者唯一的乐趣就是去附近的公园,向某位铁路职员打听情况。他这个人似乎对火车有一种奇怪的执念,认为乘火车到达一座城市时,首先看到的是立在车站上方的城名,他将关于它所有过的想象都投射其上,以至于它所蕴含的城市的灵魂整个儿都散发出闭门造车异想天开的色彩;而如果搭巴士一会儿拐弯抹角一会儿单刀直入,早就把城市吓得魂飞魄散。可是当地的火车早已不再作为民用,他也就不能去仰起头看上半天的列车时刻表搞得脖子都僵化了。每次回家去想入非非之前,他都无精打采地呆坐在公园的长凳上,向从他面前散步或者遛狗经过的人投去看似冷淡甚至傲慢的一瞥,几乎那些人里从来没有谁了解过这道目光的真正意图,又或者只是因为他们并不掌握可以用来和他沟通的奇特语言。不过当地人的好奇心似乎很能为他极具异域风情的外表所打动,忍不住在他身旁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大洋彼岸的事迹。
终于他到达了边境。对面的那个国度仿佛是生就为他而准备的,这是一份爱,在这份爱里,一切都在他心间臻于完美,达成目的,认准其始终不渝的方向。然后命运把他的护照搞丢了。踏实地向它走去的幸福转而变成了一种痛苦,从子虚乌有飞跃而出,取消了他与它相互注定的命运。有如浪峰尚未尽善,大浪便已一落千丈。但同时又有一种暗暗的得意,好像其实都是他自己有意地制造了本不存在的困难,费了那么大力气。他可能很早就已经知道,幸福是被禁止的。他不仅没有理由非要在自己身外,有个实在的地方来寄托记忆中的而非梦幻中的图景,而且远走也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离群索居,在孤独之中与他一时善于以假乱真的幸福的余音保持和谐的共振,他别无他求,只求别对他多言。已经有点万事俱休的感觉,以及随着徒然遗憾之情而来的超脱之感。
在回家的飞机上,他认识了一个女孩,简直是抓住了一切的机会向她倾述自己的苦痛,甚至不惜向她夸大事实,仿佛是有意引起她内心的难过,好让他用自己的亲吻将其抹去。当然为了导致对方对他的倾慕,他用尽了波澜壮阔的语言形容自己如浮云般自由自在的人生。她很快便对他心生好感,下飞机后他们在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她很喜欢听他的那些故事,常常让他给她讲旅行中的种种趣事和意外。尽管她说她只想尽快多挣点钱,然后结婚生子。“我的家在一个小县城里。唯一一次离家出远门也就是在飞机上遇到你的那次,”她说,“我去看我妈,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和我父亲,先是到大城市里教书,后来移民到外国去了。”
他无比享受与她的性爱,当他用嘴含住她那栗子般的乳头,用手指揉搓她的阴蒂,慢慢地引导她从身体里挖掘出更多新滋味来,她陶醉得闭上双眼,发出半推半就的娇嗲声。当一种强烈的被冲撞的渴望让她用惊讶、有时用一声幸福的叫喊出来,他进入了她,他能感觉得到她全身都在颤抖,甚至血管里、脑袋里。
但她还是得回家去了。他仍旧过着漂泊无定的生活,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给她寄张明信片。可她从来都没有回信。他终于忍不住给她打电话,可大多都是她父亲接的。有一次,她本人总算接到电话了。在那一刻,他下定了决心要去找她,再在那儿找份工作稳定下来。她的反应似乎颇为冷漠,说她哪有什么资格阻止他上哪里去。
然后他真的去了她那里,在一家酒店找了份前台的工作。他才知道她的父亲是当地一所中学的校长,不过她好像从小成绩不好,大学都没想念,和朋友合开了一家美甲店。他很想和她做爱,可是她每每都推说自己和父亲住在一起,不好夜不归宿。但她总是答应和他约会,吃吃火锅、看看电影、逛逛公园什么的。他其实非常不适应这样的生活,倒不是因为他还是必须要重振旗鼓,新的护照已经拿到了,尤其是最近读《胡利娅姨妈和作家》时,书中充满了对那座瀑布所在国度的嘲讽,他便又亲切地记起了自己对它的爱,因为它,他不再是一个抵达不了梦想的失败者,而是一个在异国他乡有着一位情人的男人。但他知道爱的虚荣,它是人们要与自己爱的那个对象相隔着鸿沟地结为一体的迷惘,尽管这不可能实现,但只要人们还未充分存在就必然会兢兢业业。他所无法忍受的是他的工作,令他总是抑制不住出走的念头,走到一个没有厌世情绪,没有喋喋不休的酒店经理和永远都不满意的住客的世界。
但他都忍耐了下来。他发现她这个人,终其一生大概也不会理解和体味贯穿在远方的城市或者岛屿之中的诗意。她这样没有意义地活着可能还是死去的好,然而她依然活着,去美甲店,到菜市场里的一家熟食铺买晚餐,每天晚上消化一本时尚杂志或者一部言情小说,穿着她的连裤袜,谋划他父亲的健康和她的发财、成家。他发现她勇敢和诚实得难以想象。他多么依赖甚至简直是崇拜她的简单。所以有一天,他约她出来,然后告诉她,他爱她。
她就说,“你会有更广阔的前程不是吗?”他说,“我爱你,所以我可以拒绝前景。”她有些恼了,说,“你疯了!”他感到自己必须要向她倾诉,他常常感到孤独,更厌倦了做些自以为很酷的事,他觉得和她在这里的日子很美,它的美在于重复,在于知道明天他还会见到她,后天、下星期,甚至明年都会如此。他真希望她偶尔能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他,关于他有没按时吃饭、锻炼发表过多虚假的关心和无用的唠叨。即使他大多时可能还是想一个人待着,没有谎言也没有安慰,偶尔他也几乎要不能抑制住到世界尽头去的念头,那时候幸福与不幸掺杂在一起,感觉上去像不幸的幸福。他还要追溯更久远以前的事,自己如何恐惧湮灭感而想要远离无痛的人流,又如何追着一座遥远的瀑布跋涉了奇想的歧途,仿佛追着海市蜃楼而去,却早知道那不过是海市蜃楼,在到达边境时,他只是站在同样要过境去的不认识的人中间,忽然什么也不再期待,想着刚才在汽车站有过匆匆一瞥的少年,突然想要和他一样,一定是用右手臂擦鼻子,在水洼里嬉戏,拿碎石子丢丧家狗,从菜地里偷红薯,追逐女孩,爱慕她们又忘记她们,并掀起她们的裙子,因为她们不喜欢这样,或者装成不喜欢这样,也因为这让他感到秘密的愉悦。他还应该告诉她,每次到一个新的地方,他都会把那里旅馆的房间当成家,出门时间长一点他就会感到不安。就算在这里也是一样,刚一下班他就想要打车赶紧回去,但他必须要克制住荒唐的焦虑,强迫自己仅仅做一个回家路上的人,回去租住的房间,不慌张,也没有不必要的迟疑,虽然并没有谁在等他。也许会在路上碰到她,想到她,他感到内心有一种美妙的热度,亲密的舒适,你们要彼此相爱,有一天他这样对自己说。可是他犹疑了,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倾诉到什么程度,才不至于让他们彼此任何一方感到难堪。
也许人多半都不太懂得如何明智地避免扮演悲剧角色。但可能的是人多半认为顽疾和不幸才能真正定义自己之所是。不幸和幸福其实从来没有彻底的区别,就像人总是恐惧死亡,却只有在经历死亡体验时才无比激越地感受到生。所以第二天,他之所以决定知难而退,并不真的是因为她的态度,她怀疑这份爱的真实性,因为它不像自己的那只宠物狗一般始终令人愉悦。而是他不自觉地费劲心思在通往幸福的路途上设置了障碍,假想她可能有了更好的对象,离开的时候他一个人躲进火车的厕所间,脸埋进手里痛哭了一会儿。然后他打开车窗,探出身子,天空布满了阴云,擦肩而过的山峰显得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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