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娘
仙姑是李芸芝的绰号，但会这样称呼她的人并不多。因为她不是本地人，而且在这条街上也只是跟着老公做生意。平日里他们和其他店铺的来往不多，和她熟络的人也就少了。不过她人长得的确漂亮，尤其是听见别人叫她仙姑的时候，那时候就更美了。
她是几年前才从老家到这里打工的。几乎是刚到这里就认识了现在的老公。男人看她漂亮，她看男人有能力，两个人谈了几天就决定一起开旅行社。但说是旅行社，实际上更像是跑专线开黑车的。毕竟这里是旅游城市，从当地到周边的旅游线路有十多条那么多。公家的长途客车加多少班次也跑不过来。而他们只要每天抽空跑一跑，养家糊口的钱就不成问题了。
当然，李芸芝是不开车的，她在店里负责管钱和调度司机，以及管理那些帮忙揽客的员工。
找到一位客人给五十的提成，每个月找满一百个人，就额外发一千元奖金。这是李芸芝招工时定下的规矩。这规矩看似简单，但实际上达到的人并不多。
一来是这一百个客人找起来并不简单，二来是在她手下干活的那些人骨子里都太懒。她规定旅行社上班要打卡，每个月打不满二十天的卡要扣五百元。但就算这样从司机到揽客的员工每个月也总是有二十多天不愿来上班，愿意上班的那十几天，都是因为在家实在没钱了。“旅行社”因此招了很多员工，可就算这样每每遇到急活，也总要她打电话一边骂着一边求着让员工来上班。
可就算这样，时间久了，在他们这里上班的人都会有个习惯。每个人每个月来上班的第一天，见面的第一句话总是“最近钱紧了，谁能先借我点”。
李芸芝实在看不惯员工们的这种懒惰，但她老公倒是觉得大家都是“混日子”，这没什么稀奇。毕竟这些平日里懒到不想上班的人，私下里其实都是有大本事的。有本事的人，是可以讲条件的。
揽客的人有揽客的技巧，不是随便上去搭讪就一定能成。你看那平日在大巴站点闲晃的人，看似普通，但他们总能一眼看出谁可以成为他们的乘客，且又总能三两句话就让游客相信他们的车是正规的长途客车。而这还只是第一步，还要让他心甘情愿交上定金，再被引着走五六百米的路找到他们的旅行社，再交上身份证。
如果你觉得揽客的人还不算什么，那开车的人就更厉害了。从这当地去往周边各个景点的路，平直的高速终究是少，盘山道、隧道是最多的，路况极其复杂，没有几年跑长途的经验根本驾驭不了。但不管是开商务车还是大巴车，也不管什么样的路况，更不管什么样的行程，这几个司机师傅总能准时准点的安全到达。
这样的人才按理来说去到哪里都能成一番事业，可他们偏偏恃才而懒惰，宁愿一天只跑两趟长途，闲下来只过自己逍遥快乐的生活。
和他们上班时的自由相比起来，李芸芝的班就显得勤劳得多了。店里的钥匙是她拿着的，每天她都必须第一个来开门。而且这一来就要在这里待到晚上下班。
跑长途的下班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六七点，有时候八九点，全看最后一趟车什么时候凑够人数。而她就得跟着这些人一起耗着。难得有时间下午闲来无事，让几个信得过的后生看店，她才能跑到商场买买衣服。可逛着街，又总要担心那几个司机有没有因为没活而跑去喝酒，担心那几个揽客的员工有没有回家睡觉，担心店里的伙计能不能稳住客人。这样一担心，她总是逛不踏实，急急地又赶了回去。
其实店里闲下来的时候，并不一定非需要她。可是她总觉得没她是不行，尤其是在“镇场面”这样的事情上面，她觉得她比其他人都在行。当然“镇场面”，是她自己的说法。其实不过是收了乘客的定金后，她一边说要帮乘客办保险，一边押着乘客的身份证不给而已。
她觉得漂亮的人好办这样的事，这是店里那些老爷们做不来的。毕竟美女一旦冷下脸，客人们往往也就不再好意思多抱怨了。而就算客人铁了心要抱怨，大部分人看到美女笑起来，矛盾也相对而言会好解决许多。
当然，她也有失手的时候。比如最近就有一次，揽客的员工把人带来了，可她怎样也镇不住，最后让到手的买卖溜了。不过李芸芝对这件事也并不怎么在意，因为这买卖是她主动放弃的。
那时候已经快晚上八点了，店里的人都等发完最后一辆车下班。九座的商务车能坐十个人，但那时候却怎么也招不到最后三个。天气当时又正是热，店里店外都透着一丝焦躁。而就在此时，负责揽客的老苏笑着走了进来，一边说去X市的两个，一边用手比划着每个二百三。
李芸芝看到老苏的手势，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去X市的官价是二百三，但他们一般要报到二百六到三百。如果是平日，她肯定张口就要骂老苏了，所幸的是现在正愁没人上车，二百三就二百三好了。
老苏指了指门口的两个人给她看，接着转身就要走，说要再找找其他客人。
李芸芝反应灵敏，当时眉毛一立，啧了一声，一把就把老苏拉住了。她低声道：“唉我说你今天怎么这么勤快？”她说着，向老苏伸出一只手来。她这是要管老苏要客人交上来的定金。
老苏先管乘客要定金，再把定金交给李芸芝保管。乘客买保险前如果有问题想中途退票，李芸芝就可以用找不到老苏为借口，强行拖延一段时间。这是正常的流程。但老苏刚才没把定金交上来，过后如果赖着脸说自己交了，李芸芝到时候就说不清楚了。
老苏歪着脖子小声道：“仙姑，这两个人有点难搞。非要到地方看看正规不正规，放心了才肯给钱。我这把人带来了，你一会管她俩要去呗。”
李芸芝撒开手，向外瞅了瞅，道：“你让我帮你要钱，那这人头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老苏一从李芸芝手里挣脱，立刻跑出店外，边跑边道：“算您的，算您的，您最大，您说得算。”
李芸芝追出店去，看着远去的老苏，真想一脚踹到他屁股上。而她一低头看到老苏领回来的乘客，立刻又想往老苏的脸上再补两拳。因为她一眼就明白，这两个人的确不好劝。
两个女孩衣着朴素，看起来挺年轻，正并排坐在隔壁店前的台阶上。其中一个女孩脱了鞋正揉着脚，而另一个女孩则明显身体都有点问题。她瘦小的身形缩在一边不像是个人，反而像极了一只猴子。
李芸芝叹口气，心里安慰自己钱得来的再麻烦，只要进兜就都是钱，接着拍了拍那个看起来正常的女孩道：“去X市二百三，你们先把钱交了，再把身份证给我，我好给你们买保险。”
哪知道那正揉着脚的女孩抬起头来，没拿钱却反问道：“现在交钱，能马上走么？”
李芸芝一愣，道：“这个时间点招人难，我也说不准。不过，现在算上你俩就差一个人了，应该不会太晚。”
女孩听完道：“那我们再等等。”
这有什么可等的？李芸芝心里嘀咕着，连忙又道：“你们要一会交钱的话，保险就买不了了。我们这边都是正规跑长途的，不买保险是不能让你上车的。”
女孩听完没有回答李芸芝的话，扭头向旁边的姑娘道：“丑娘，咱们还是先把钱交了吧？”
李芸芝接着女孩的话，也道：“是啊，先把钱和身份证交了，一会人够了，我们这边立刻发车。”
那位叫丑娘的姑娘一听到钱和身份证，不知怎地竟然警觉起来，只摇着头，道：“上了车，再交钱。”
李芸芝啧了一声，不等丑娘旁边的女孩说话，先抢先一步道：“妹子，你这是从X市来的吧？你来的时候也不能是上车再交钱的吧？咱这可是正经买卖，得按正规的流程办事。”
但哪知道丑娘没有回答，只低头抱着怀里的书包一个劲摇起了头。她旁边的女孩显然早就习惯了她这样的无理取闹，只无辜地耸耸肩表示无奈。李芸芝也很无奈地挠挠头，讪讪地回到店里立刻让伙计打电话，告诉老苏刚才找的那两个人不算，让他再找两个。
这么一拖，一屋子的人就又等了半个小时，时间马上就八点半了。看着外面人越来越稀的街道，李芸芝心想还是再出门去看看那两个姑娘。如果她俩要还在，能劝她们上车就赶紧劝劝。这车只要能立马发车，装九个人就九个人好了。
但谁知道她走出来的时候，发现两个姑娘不知因为什么竟然吵了起来。
那个叫丑娘的姑娘站起来一副要走的样子，她对另一个姑娘道：“要不是你非要出去玩，咱们现在早就到家了。”
另一个姑娘拉住她，道：“我就出去了不到一个小时，而且那时候你不还没下班么？你一下班，我就赶回来了啊？”
丑娘道：“都一起找的工作，为什么你可以下班那么早？”
另一个姑娘解释道：“咱们又不是做一样的工作，不一起下班，这不很正常么？”
两个人毫无逻辑地吵着，李芸芝站在门口听了半天才隐隐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原来丑娘和那位姑娘是X市周边一个村的同乡，两个人一起结伴来这里打工。丑娘身边姑娘的工作是商场的收银员。姑娘上班两班倒，最近恰好是早班，所以她下班比较早。丑娘做不来收银员的工作，她来到这里只能做一些洗菜、刷碗、洗衣服的杂活。而这种工作下班通常会很晚。
两个人吵架的原因，是丑娘想不通，为什么同样外出打工的两个人，下班时间会差距这么大。
丑娘模样长得丑，坐着的时候像只穿衣服的猴子，站起来露出罗圈腿，看着还不如猴子。李芸芝没想到的是，她外貌丑就算了，竟然智力能低到这种程度。而再听一听，她发现丑娘责怪那姑娘出去玩，似乎还有别的深意。
原来那姑娘出去玩时并不是一个人。她趁着下班早，丑娘又不在身边的机会，跑去见了网恋的对象。丑娘也有个网恋的对象，而且还和姑娘约好了，要见面时一起见面。结果那姑娘违了约，还被丑娘抓了个正着。
那姑娘一直不让丑娘和网恋的对象见面，她反而和自己的网恋对象见面了。丑娘因此非常生气。只是她头脑实在不够聪明，生起气来怪来怪去只在怪姑娘下班时间比她早。
后来丑娘终于说到了该说的重点，还愤恨地说道：“你不让我和他见面。你说外面坏人多，怕我吃亏，还说万一把我卖了怎么办？怎么你这时候又不怕了？”
李芸芝听到丑娘的话，心里好笑。没想到她这么丑的人，竟然相信别人会贪图她的丑色。而且就算她是个女人，这么丑的，人贩子要卖大概也会感到很棘手吧？想来这应该是那姑娘编出来骗丑娘的谎话，她是好心怕网友见面后骂丑娘太丑，丑娘心里会难过吧？可谁想到这丑丫头偏偏笨得离谱，看不出别人的这番好意。
“我什么时候骗你了？”那姑娘听了丑娘的指责，有些委屈，竟然声音哽咽起来，她道：“咱们出村子的时候，我答应你娘，好好照顾你。你给我讲讲，我什么时候丢下你不管过？现在要回家，你说要从路费里多省些钱。我就和你这一路都没坐公交，一直跟着你用走的。你和我抱怨我见网友的事情，我说以后再不见他了，你还要我怎样？”
李芸芝原来还以为两个姑娘是姐妹，结果她们似乎只是同乡。那丑娘模样难看，头脑不灵，打工时定然吃了不少苦。但那姑娘一直忍着丑娘，这段时间吃的苦想来也不亚于丑娘了吧？只是现在这种情形，两个人简直就要一拍两散了。想让她们买票上车，恐怕不是时候。她于是只好假装在店外乘凉，等着找机会劝两个人上车。
但那丑娘说起话来完全不讲逻辑，只让那姑娘越听越是生气。丑娘最后甚至还说出自己“要赚大钱，要结婚，以后要给她好看”这样的话。
李芸芝听到这里扭过头去噗哧一声忍不住笑了。等她再回过头看那姑娘时，只见她咬着牙，一脸愤怒地盯着丑娘，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算了算了，少三个人就少三个人吧。李芸芝心里这样想着，打消了让这两个人上车的主意，转身回到店里。她这一次亲自给老苏打去了电话。结果老苏那边似乎已经放弃揽客了，吵吵嚷嚷的显然是正和一群人在打扑克。她又给其他几个人打了电话，最终也没有找到乘客。这一车只好没有装满就在九点钟发了车。
几个伙计带着等了大半天的乘客赶车去了，她简单收拾一下店里，接着就准备关门走人。在等卷帘门放下来的时候，她看到那两个姑娘还坐在隔壁店外的台阶上。
她们怎么还不走？不会还在等车吧？李芸芝看了看她们，心想现在要她们上车也行，但得狠狠宰她们一笔。
她们这时已经不吵了。丑娘正捂着肚子喊疼，另一个姑娘则劝她找个地方吃饭。原来丑娘为了多省些钱带回家，今天从中午就一直饿着肚子没有吃饭。可尽管肚子饿得疼，那姑娘却怎样也劝不动她。
李芸芝这时候仔细看了看那姑娘，觉得她除了个子有些矮，皮肤有些黑之外，模样倒还看得过去。也许再过一两年，她就会找个人嫁了吧。而丑娘那个时候，还会不会记得现在她对这个姑娘的这些抱怨呢？又或者丑娘那时候也嫁出去了，她能不能遇到像这个姑娘一样好的男人呢？
那姑娘离开丑娘后会过得比现在好很多吧？丑娘离开这姑娘后又会怎样呢？
丑娘在这个世界上又没头脑，又没本事，模样又差，偏偏还会做爱情的梦，会觉得自己会发达，这种人活着大概是会永远痛苦的吧？
可是，谁又不是这样想的呢？大家都希望吃得饱、穿得暖、有爱情、有事业，可是谁能得到这些东西呢？大家不都是在生活中委屈自己么？想要这些的人，大概都是些如丑娘一样的傻子。
想到这里，李芸芝打消了狠狠宰她们一笔的念头。她看了一眼丑娘，发现她旁边那姑娘竟还在安慰她。一个想法不禁又从她脑中冒了出来——又或者，这样想才是正确的，因为连丑娘这样的人也会想要自己有这样的权力？
李芸芝突然笑了，她对生活已经好久没有产生过这么多疑问了，她觉得自己现在显得好幼稚。
于是，卷帘门放下后，她没有问两个姑娘是不是还要搭车回家，只一言不发地从两个姑娘身边走了过去。
这两个姑娘不会再引起她更多的思考了。她们今夜怎么过，她们要怎么回家，她不会再想这些问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