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幸运者,如我不幸者
我来自农村,生于90年代初。父亲母亲是地道的农民,种了一辈子的水稻小麦。我的记忆里,是一顶毒太阳下,母亲蹲在田埂边上,剪开液体的农药袋,倒进喷雾罐,舀了一瓢又一瓢水,装满,然后一咬牙,把喷雾罐掀到了背上。这么多年过去,离开家乡,在外求学,我以为我会忘记。才发现,童年里的事情,是一枚不会老化的芯片,永远的植根于思维深处了。
冬天里,父亲的关节僵硬的弯不下来,母亲手上的老茧炸裂开口子。胶布贴了满身,父亲让我离远点。因为穷,父亲一天的学堂没有进,不认字,唯一的书写是歪歪扭扭地记下做泥瓦工的欠账。母亲作为家里的长女,从小挑私盐,干苦力,唯一会写的字是练习了一遍又一遍的名字。
母亲一辈子乐观。她笑着说,俺睁眼瞎,也培养了一个名牌大学生。
说的是我。
父亲基于他的人生经验,一面心疼我大姐为了孩子陪读在外,一面执拗地说,她活该!我就跟她说,你小妹,一天大城市的学校没进过,从俺庄考到人民大学,还高八分!是读书的料到哪都行,不是那个料,送天边也没用!
说的还是我。
大姐为了两个孩子想方设法买了苏州的房子,孩子也终于转学到了那里,开始了城里的生活。而她为此付出的婚姻上的牺牲,不是一言两语说的清的。
庄里人问父亲母亲,有怎样的教育妙招?他们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像这份光荣根本不应归属他们。母亲说,俺大字不识,从来不管,小孩她自觉,从小就拿奖状。你看,墙上都贴满了。各自人,她就是有这个头脑。
当别人夸我会念书,我很不安。初二的一天,我路过一面镜子,吓了一跳。我的肩胛骨突出很多,像是弓背了。继而是疼痛。每隔两周回家一次,母亲都会给我捏肩背。我疼在身上,她疼在心上。为了念好点的初中,初一离家住校,中午顿顿吃以前吃不到的方便面,汤水蘸着从家里带来的煎饼,吃的很开心,却落下了便秘的根子。同时,在我自尊心最薄弱的年纪里,一年不到,方便面促我出落成115斤的胖妞,脸有同学两个大,个子却矮了他们一头。我不会照顾自己,时间紧,穿了没干的袜子就往教室跑,等到脚的瘙痒,我哭着打电话给母亲:脚气难受。我在班里的位子一排一排往前挪,终于父亲卖了家里的几只鸡给我配了第一副眼镜。
班长坐在我的前面。他友善的回过头来: 你又是年级第一。初中三年,不知道这样的回头有多少次。那一刻,我会开心极了。但就是一刻而已。
我整个学生时代,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上台发言过。即使明明应该是我。那一次月考,总分第一,多门单科第一的我,跑上台拿奖状,来回了八次。班里的同学们为我欢呼。当所有的奖状发放完毕,广播里邀请的是第二名的那个同学做代表发言。我觉得颜面扫地。虽然我知道,如果那刻我上去了,一定会颤抖的说不出话来,场面会非常尴尬。多年来,就像当年的我一样,一面憧憬着活的像个模样,一面,忍不住否定了自己。
就像父亲母亲,对我的好成绩难以说个所以然,我自己也说不出来。我绝不是聪明的一点就透的孩子。相反,我靠的是一本又一本习题册。一道例题完全无法教会我,同样的题型,我要反复做很多遍,才大概通了在做什么。直到高考结束,我才碰过电脑,有了第一个QQ号。
刚上大学的时候,班级出来聚餐,几个人一组各叫了辆出租车。我胡乱坐到了副驾驶,车刚开,就响个不停。司机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直到后面一个同学按了我的肩,让我寄上安全带。司机牙缝里嗞了冷风。当别人夸我会念书,我心里自愧不如出租车司机。上了大学,竟然连念书都不如了。我要早起多少个早上,运气好名次才稍稍前移一点点。在外面呆了几年,我打电话给母亲:妈,我觉得自己没自信。
母亲在电话那头:啥叫自信?
母亲的词库里,那句话应该翻译成:妈,我觉得自己 夜壶下饺子--拿不出大门。
这话虽然糙了些,但母亲听得懂。可是那几年我忙着剔除掉类似的一切,最终成了个不伦不类的人。
If I am not that white, if I am not that black, tell me, who I 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