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微不足道的食物和青春（二）——肥肠粉
从前我是不吃肥肠的。
肥肠这东西许多人都不吃。有对一切内脏避之不及者，有对肥肠这一部位的洁净程度持怀疑态度者，有无法接受其浓烈味道者。其实肥肠脂肪含量高，韧性好，本身是好吃的，只是需要厨师认真将肥肠处理干净从而去除它的异味。我大概就是由于人生第一次吃肥肠时没有碰到好师傅，留下了十分阴暗的记忆，从此对其敬而远之。
这种童年心灵创伤是被肥肠粉治愈的。
不过是一碗红薯粉，在浓香的肥肠汤里烫上两分钟，立马裹上了一层油润的鲜美。呼啦一下倒进放了芽菜、榨菜、辣椒花椒以及油酱盐醋的碗底里，一股异香瞬间溅射开来。配上烫好的豆芽，芹菜碎和酥黄豆，灰溜溜的红薯粉立刻变得神采飞扬起来。
未到四川之前，我只知道有酸辣粉而不知有肥肠粉。试过才知道，肥肠粉的妙处恰恰在这碗肥肠和猪骨熬出的汤里。地道的酸辣粉亦会加猪油，便是要红薯粉吸收了汤里的油脂，才能使本身寡淡的红薯粉香浓好吃。
虽然迷恋肥肠粉的香气，起初我依然对肥肠本身敬而远之。通常我会嘱咐老板不加肥肠，只吃肥肠汤浸出的素粉。
当叶颐和得知我竟然不吃肥肠只吃素粉的时候，下巴都快要掉到自己面前的碗里去了。
“你有没有搞错，吃肥肠粉就是要吃肥肠啊！你吃的那个根本就不叫肥肠粉好吧！”
“本来肥肠粉里的肥肠就不够吃，只有指甲盖那么大一点点的几片，你居然还不要！”
“诶你真是暴殄天物你知不知道！下次记得让老板给你多加点肥肠，我统统给你吃干净！”
叶颐和一说起话来，就压根没有我说话的份了。据我观察，她不仅是单纯的话痨，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内心住着一只狮子，她无法允许别人在她面前滔滔不绝而抢了她的风头。
下一次和叶颐和一起吃肥肠粉的时候，我还没开口，她就跳到老板面前说，“一碗肥肠粉，加五个冒节子！”又用手指指我说“她的那碗也要多加肥肠哦，她最讨厌吃肥肠所以我要帮她都吃掉！哈哈！”
冒节子就是一小段打结的猪小肠，也有人说是猪大肠的末端。无论是什么，这东西听起来就充满了油腻感，仿佛一咬就从里面喷出黄油来。我实在没有勇气吃这个东西，然而成都人都喜欢在肥肠粉里加上几个，仿佛非要在肥肠这件事上吃到极致才肯罢休。那时一碗肥肠粉不过三块钱，另加一个节子五毛钱。叶颐和自己一个人就要吃五块钱的肥肠粉，在当时贫穷的我眼中颇有梁山好汉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豪气。
我把自己碗里的肥肠一块不漏的夹到叶颐和碗里，那里面一条条白白胖胖的冒节子简直让我看到都觉得头皮发麻。
“我说你好像也太重口味了一点吧。”我皱着眉对叶颐和说。
叶颐和毫不在意，咧开油光锃亮的嘴哈哈大笑说，“你懂什么，这叫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本小姐吃得了肥肠也穿得了旗袍！”
我努力在脑海里想象着叶颐和穿上旗袍的样子，无奈她闪着油光不断上下翕动的嘴唇总是出现在我眼前，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将她和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那般优雅娴静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其实叶颐和本来有一个优雅娴静的名字叫叶薇薇，可是她嫌这个名字不够大气，百般思索之后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叶颐和。
“这样我就可以在介绍自己的时候跟别人说，我叫叶颐和，就是颐和园的颐和哟！”叶颐和每次说起自己的名字，简直就要笑得花枝乱颤，“你看这样说是不是一下子就感觉很有品位嘛。”
“我可没见过哪个有品位的人像你这么喜欢吃肥肠！”我小声的表示质疑。
“哎呀你们这些外地人！我告诉你，肥肠这种东西，不懂它的人是无法欣赏它的美的。”
叶颐和夹起一片肥肠送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我跟你讲哦，好的肥肠要用盐和醋搓一遍，再加上面粉洗上好几次，把里面的油和脏东西全部去干净，然后再放上八角花椒桂皮豆蔻葱姜蒜和酒卤过，绝对一点异味都没有，而且香得很呢！”
“说得就好像你会做饭一样。”我毫不留情的戳穿她。叶颐和家境富裕，从小在家被当公主一样的宠着，什么家务活都有保姆代劳，别说肥肠，连西红柿炒鸡蛋都不一定炒得出一盘来。
叶颐和脸一沉，瞬间变了颜色。她扯过一张纸擦擦嘴上的油，仿佛即刻要变身去参加加冕仪式的女王一般挺直腰杆，正色说：“我爸爸从小就告诉我，女孩子学不学做饭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有一颗强大的心。当你自己强大到某种程度，没什么能难得倒你。”
我等屌丝在她那副“哼谁说我不会做我只不过是不屑于做而已”的贵族做派面前只好甘拜下风。
见我举手投降，叶颐和马上又咧开嘴笑靥如花：“哎呀，我跟你说，以后我肯定会找到一个特别能干又疼我的老公，到时候让他做肥肠给我吃。”
大三开学的时候，叶颐和果然兴高采烈的告诉我她交了男朋友，而且不厌其烦的拉着我的手给我讲那个男生是多么多么的优秀：长得帅，国内知名大学金融专业就读，对她温柔体贴。
“我跟你说，你绝对想象不出来，他要回学校之前，有多舍不得我。那天他一直拉着我的手送我到家门口，我说我要走了，他也不说话，就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看得我简直连心都要融化了。”叶颐和满脸甜蜜和沉醉。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叶颐和身上竟然也存在着话痨和女王之外的另一种气息。
“那他会做肥肠给你吃吗？”我忽然想到这件很重要的事情。
“那当然，我是谁啊，他说他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哦！”说起这个话题，叶颐和身上顿时又燃起了趾高气扬的火焰。
我时常好奇，像叶颐和这样“吃得了肥肠穿的了旗袍”的姑娘会找个什么样的男朋友。不过他男朋友在上海读书，两人只有假期回家时才能见面，我自然也从未见过。起先她还经常跑来不厌其烦的跟我讲他们两个的幸福生活，后来为了准备出国读书，叶颐和点燃了身上“哼只要老娘想干没有什么难得倒我”的小宇宙，拼命看书复习考试，便很少出现在我面前了。
直到毕业前夕的一天夜里，叶颐和红着眼睛敲开我的门，问我能不能陪她去吃点东西。于是我和她坐在学校外面的小店里，一人面前一碗肥肠粉。叶颐和竟然破天荒的没有叫老板加冒节子。
我照例把自己碗里的肥肠夹给她，尽管此时我已经不再拒绝吃肥肠了。她没动筷子，眼泪却一滴滴的落在碗里。
“你知不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他说我太优秀太强大，他配不上我。”叶颐和突然放声大哭。
我一头雾水，过了好一会才从她断断续续的哭泣中听明白，她男朋友准备出国留学的过程不太顺利，有个一直偷偷喜欢他的女生从旁安慰，慢慢两个人就走到了一起。只不过他一直将这件事瞒着叶颐和，一直到叶颐和拿到了国外大学的奖学金，兴高采烈的要去上海找她的时候才对她坦白了一切。
“我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只要他说还想和我在一起，他和那个女生的事情我都可以当作没发生……”
“这可不像你的风格诶。”我把这句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吞回去，很明显现在不太适合说这个。此刻我更好奇的是，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才能让骄傲的叶颐和心甘情愿说出如此卑微的话。
“那他说什么呢？”我想了半天，只想出了这一句话。
“他什么都不肯说……最后被我逼得没办法他才告诉我……”叶颐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他到底说了什么啊！”
“他说……他说……”叶颐和擦了擦眼泪，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能说出下面的话，“他说叶颐和，你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女孩子，你比任何人都强大。你就像野草一样，随便放到哪里自己都能生长得很好。可是她和你不一样，她需要有人照顾，我必须要在她身边。”
叶颐和咬着牙一字一字说完，简直悲痛欲绝。
我终于明白叶颐和哭得这么伤心，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为了某个人的离开。她一直努力成为强大的女王，却在终于成功的那一天，才知道她的小王子喜欢的是玻璃罩子里娇弱的玫瑰，而不是纵横宇宙的无敌霹雳女超人。她一直追求的东西，最终竟然成为一个人变心的借口。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默默地继续将自己碗里的肥肠夹到她的碗里。颤巍巍的肥肠落在柔软的红薯粉上，在夜里散发出醇厚温暖的气息。我忽然想起叶颐和说过的那句话，“不懂得肥肠的人是无法欣赏它的美的。”
有那么多的人只听到肥肠的名字就吓得敬而远之，很少有人知道，若有人肯以长久的耐心和温柔的双手去除包裹在其外面的一切杂质，便能品尝到它柔软中带着韧性的浓厚香气。亦惟有内心强大如叶颐和，才能端坐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挺直了肩背，大声对老板说，“一碗肥肠粉，外加五个冒节子”，然后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任由油光浸润她的嘴唇，依然谈笑风生。
我想我是没有办法安慰这样一个人的。
如今我早已不再将肥肠列入我的食物黑名单，然而肥肠粉也涨到了十块钱一碗，加一个冒节子也要两块钱了。我不由得深深悔恨，若是年轻的时候便懂得欣赏肥肠的滋味该有多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