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谁会把战争写成俳句
原创： 石四 送君走马去 2018-09-21 原文：送君走马去
上周看完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剧本，想了一下从去年到现在断断续续已经看了6位日本导演的自传，都是看过其电影作品的导演。
自传真是活色生香啊，一位位大佬放下画笔和摄影机，放下构图和光影，用另一种表达方式书写自己和世界：插科打诨的人开起玩笑举重若轻，内敛的人珍重地藏着对行业的爱与敬，浪漫主义者永远愿意冲锋陷阵，坦诚直率的人负债奔跑在旷野，独立自由的人用俳句写着伤口的蛆虫。
年轻人为什么莽撞地选择游向惊涛海浪，消沉的时候不需要深明大义，所有人都曾经被强烈的不安侵袭，比起严格地看待他人，还是更严格地看待自己吧。
1.《菊次郎与佐纪》-北野武 著
阿武是我最早接触的日本导演，高二和高三的寒暑假都在疯狂找他全部的导演作品和演出电影，在那个还用mp4和风行的年代，最爱的是《HANA-BI》没有之一，暴力自由的隐忍和大海，沉默寡言的生死和爱，几天都沉浸在马蹄莲花和枯萎的花中。
说回传记，相声演员出身的面瘫大佬写起生活，无论苦难还是尴尬，从烂醉流氓的老爸到邻居家的狗，再到母亲过世时对自己哭泣的调侃：“平时嘴巴超毒的家伙哭成那样，其实应该是个好人吧？好像因此惹得不少女生跟着一起哭。”四两拨千斤的举重若轻感真让人难忘，我肯定会一直爱他啊。啊对，还有那句：“他妈的，我叫菊次郎！滚吧！”
发现母亲为他存了一大笔钱后，北野武说他下笔写下了从没写过的俳句，第一句：“旧池子里，塑料袋里包裹的，横死尸体。”果真继承了菊次郎的血脉。
2.《蛤蟆的油》-黑泽明 著
“传说在深山里有一种特别的蛤蟆，和同类相比它外表更丑，还多长了几条腿。人们抓到它后放在镜前或玻璃箱内，蛤蟆一看到自己丑陋不堪的外表，不禁吓出一身油。这种油，是民间用来治疗烧伤烫伤的珍贵药材。”书名的由来。
每次看黑泽明的电影总会陷入深深的思考，难忘那种古典主义戏剧的庄严和肃穆感，仅仅在很久前看过《罗生门》（二十岁的时候看不下去，二十五岁反复在看）和《七武士》（配乐用的真好），讲故事的方式太哲学思辨了，纯粹的场景和有限空间就把所有人物刻画得入木三分，天啊不能说太多不然停不住了。ps.三船敏郎太帅了。
所以看了这本传记，更是明白他这种看似愚钝却深邃的品性的由来。敏感的童年，对美术的钻研，兄长的突然自杀，聪敏之人难以承受思维带来的痛苦主动选择离世，开蒙稍迟之人坚韧努力自信且强硬，谈及《罗生门》：“人不会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常常是假托别人才能老老实实地谈自己。”所有事情上都会密布着人性的迷雾，无法把每件事都看清，更无法了解每一颗人心。那自己呢？
“牡丹凋零，倩影犹在。”黑泽明引用与谢芜村的这首俳句，表达自己的电影创作目标。他一根筋，却一条路走到黑。想看黑泽明拍的《李尔王》——《乱》，还有《麦克白》——《蜘蛛巢城》。
3.《我的造梦之路》-今敏 著
今敏大大也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动画电影导演，仅有的四部作品反复看过不止一次，永远追逐爱情的《千年女优》，梦中之梦的《红辣椒》，分裂的《未麻的房间》，温暖冬日的《东京教父》。
今敏的自传，是最让我产生共鸣的一部：厌恶廉价的不良少年美学和溺爱他们的世间，想回一句太宰治的话：“所谓这世间，不就是你吗？”他的激情像炽热的太阳，在工作中一个个修罗场，想干掉那个会说不会做的伙计；哭喊着即将用尽的预算“穷也要有个分寸啊”简直是所有乙方的心声；26岁时候还在想着自杀，无数次寻找抚慰自己灵魂的方式——喝酒，“我喝酒只是为了麻痹对未来极大的不安，不喝酒就会被不安感压迫到崩溃。骗你的，我只是喜欢喝酒。”
今敏2010年病逝于东京，年仅46岁。
4.《我被封杀的抒情》-大岛渚 著
书名中的“封杀”和“抒情”吸引我第一部看的就是它，激烈的人才会感到封杀自己的力量，浪漫主义才会内心永远充满着抒情。一个拍了我两位男神演的《战场上的快乐圣诞》、穿起我少年性启蒙书籍《失乐园》的《感官世界》和《漂流欲室》、启蒙我美少年审美的《御法度》的导演，真是心尖上的爱。
这本书里多是一些对朋友的悼念文章，但是激情和表达欲望的欲望，真实而鲜活地集中在他的笔端：“我们必须了解人生的生理状态，本质欲望和行为。这样我们才能把握住这些与生俱来的生理和心理是如何被现实社会扭曲的。”
少年时亲人的频繁离世，让他做好了随时走向死亡的准备。“与生者交流爱，恐怕会极度地伤害到彼此，因此我将所爱之人当作死者封存。我之所以拍电影，是因为这样可以安抚生者与死者的灵魂……到死前我还能拍几部电影呢，心里并非没有日暮西山，路途遥远的感觉，但我无论如何都会走向担当你我灵魂祭司的道路。”谢谢你，我的灵魂祭司。
写到大起大落的朋友多年后获得了直木奖，大岛渚脑海中涌现一句拙劣的俳句：“秋天到，朋友哟，大家都成作家。”
5.《草疯长》-今村昌平 著
这个鬼里鬼气的“鬼今平”，“我必须写这些蛆虫，至死方休。”关注着战地未返乡的士兵，下南洋的卖春女，无辜受歧视者……是的，不是人改变了，改变的只是世相的表皮。可以寿司吃一百个，荞麦面条吃十份，鬼今平清楚地自己更适合不加修饰地追求人生的真义——“我就是要永远在对好色、贪婪的描写中寻求人类的滑稽、伟大，纯真与丑陋。”色老头的电影我只看过《楢山节考》和《赤桥下的暖流》，一部在讨论慈悲是否道德的背母上山，寒意逼人的山景和悲怆配乐，人兽神交织的原始氛围，观影中泪流不止；一部是玩世不恭又离奇瑰丽的情欲片。
结合传记里的趣闻：“实际生活中是否有女子像佐惠子那样能分泌出超常量的水，我边拍边不厌其烦地向边见庸核实，问的他都怕了。电影试映一结束，一个记者模样的人到我和妻子的面前说：‘我妻子就是那样的女人，我可真幸福呀。’撂下这句话，他又一阵风似的消失了。”有十年，今村昌平都不能拍电影，吃尽苦头，负债累累被债主追着屁股后面，呼，原来所有人都会有艰难的日子呀。
而书中最打动人的还有这样的 一句赠言：“不需要什么天才，不要被常识束缚，拿出勇气来！执着地探求人性，朝着无人的旷野疾奔！”
好的，听你的。
6.《豆腐匠的哲学》-小津安二郎 著
“不时有人叫我去拍部不一样的电影，我就告诉他我是个豆腐匠，你叫一个豆腐匠去做咖喱或者炸猪排什么的，当然不可能做出可口的食物。”是为这个“豆腐匠”的心声了。太有日式风格的导演了，在自传里小津热衷于对比电影和文学的文法，而不拘于所谓的文法；讨论情绪和性格，性格是人性，人性才是电影和全部艺术的宿命，与鬼今平态度相同，“战争前后人性是没有变的，只是那些较显眼的规则、风俗等社会性的东西，人的本质是不会轻易变的。”
而他最特殊的经历，在我看来就是参战的一段，书信也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是的，这位就是把战争写成俳句的人。面对一只跳蚤，想象它是不是在某处经历了亲友战亡；在南京最热的日子，乘了秦淮画舫，也赏了玄武湖的荷花；在前往另一处战场的时候，奔波在他的笔下是“卡车上沐浴着秋阳与尘光，苍穹不留一点云。月亮从天际升起，肚饿，白天挖的芋头放进篝火里烤，枪声响起。在温暖的稻草和遥远的枪声中入眠。天亮了，整日奔波，直到太阳落山。”小津调的战争？也只有看到这些，才会明白他在战后描绘的泥中之莲吧，泥污是现实，莲花又何尝不是现实。
小津在日记中写道，“下界已是浪漫春日，樱花缭乱。樱花如褴褛，使人阴郁，酒如黄连，苦入愁肠。”为《秋刀鱼之味》而烦恼的导演。
永远热爱电影和文字，感谢大佬们带来的盛筵，有空了再继续聊更多细致的地方。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不想破碎，希望永远可以言之有物，思之有物。
石四笔
2018.09.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