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波士顿马拉松赛记

2019年波士顿马拉松赛记
于 珈
引子
2014年11月,费城,我跨过人生第一个马拉松终点线后,在休息区,双腿无力地坐在地上,不想站起来,也站不起来。边上一位好心男人伸出双手把我拉起来,告诉我不能坐着不动,一定要走动和拉伸。我和他边拉伸边聊天,他也是自纽约来,我们聊到周末在中央公园跑步,他夸我首马跑得好。分别时,我走出去十几米远了,突然听到他在后面大声追问我:
“你要去波士顿吗?”
“不,我回纽约,回家。”我扭头,不解地大声回答他,纳闷波士顿跟我有什么关系。当然,我更不解他脸上那愕然的神情。
五个年头之后 …...
2019年4月,爱国日,下午两点半,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在开满玉兰花的英联邦大道上,身上披着赛后热身毯,胸前挂着独角兽奖牌。迎面走来一个个路人,对着我微笑,朝我竖起大拇指,连声说着“祝贺!祝贺!”
我发现我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波士顿,我终于来了,跑了,完赛了,在玉兰花开的迷人季节,在众多朋友的支持和鼓励下,在爱心满满的世界里。
(一)
毫无疑问,波士顿是无数马拉松跑者心中的麦加圣地。百年赛道源远流长的历史,越来越高的达标门槛,引无数马拉松跑者把BQ作为奋斗目标,“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我因着大龄女的福利,BQ倒不需要太努力,不过,拿到波士顿马拉松的参赛号码,依然很激动。
说起波士顿马拉松,除了达标成绩外,就是天气。新英格兰的四月天,是一张外卡,可以来一场铺天盖地的春雪,也可以热得穿背心短裤开空调。连续两年波士顿马拉松,老天都很不配合。2017年热到七十多度,不少跑者中暑倒下,更多跑者没跑出好成绩。2018年一路狂风暴雨加低温,可以说是波马122年来最糟糕的天气,大部分精英跑者都不得不弃赛,何况芸芸众生普通跑者。
对于由不得人的事情,比如天气,我一般懒得操心。赛前几天收到举办方的电邮,说今年天气可能跟去年一样,风雨交加。我心里直打哈哈,不可能吧,去年的天气,一定是百年难遇的。但是,我们岚山暖心群主和简姐姐,火速在网上为大家购买了雨衣和鞋套。
我是第三波出发,被安排早上八点多的汽车从波士顿市区到郊外小镇Hopkinton起点。我七点钟起床,看窗外的天气,阴云密布,一会雷声响起,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上。我忐忑着,还真有这样的事情,敢情比去年还糟糕?雷雨就不光是影响成绩的问题,而是危及生命安全的问题。
所幸,等我出门的时候,雨差不多就停了。六十度的阴雨天,应该是不错的跑马天。
初次谋面的网友住在高档优雅的英联邦大道,离波马终点只一街之隔,她把自己的主卧让给我睡。早上,她送我去坐汽车。雨后的玉兰花尤其漂亮,清新可人,一树一树怒放着,我忍不住一再停下来,观赏赞叹。
万队在上汽车的地方等着我。万队是我们岚山的破三大神。可惜,上个月回了一趟中国,三周的美食美酒,把波马斗志消磨殆尽,便决定从第一波的快马组退到第三波,陪我一起跑。说实话,大神陪跑,让我很紧张,怕打乱自己的节奏,不自觉被他拉爆。
万队带着手机,打酱油兴致极高,上汽车时要拍照,在汽车上要拍照,到了起点等厕所时也要拍照。我穿着小女儿十岁时穿的“你好猫咪”的童装,脚上套着大两号的鞋子 (反正都是一会要捐扔的),心里七上八下首次朝圣波马的紧张,就这样一次次被万队留照永存。

(二)
在起跑站碰到李宝庆队长,带着他要陪跑的小女生朋友。还有女神咪咪,她说去年跑的两个马拉松,都因为前面跑得太快,后面抽筋,这次起跑要跟着我。
五个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又是一番各种组合的摆拍。摆拍还没停当,就听到了起跑的枪声。我随着人流,慌乱按下手表,稀里哗啦就开始了波马26.2英里的征途。
波士顿马拉松虽然称为波士顿马拉松,其实只有最后几英里在波士顿市区,其余都是在郊区,从Hopkinton一路往东,穿过五、六个小镇。就这点而言,还是我们纽约马拉松是真正的城市马拉松。
小镇的马路不宽,观众不多,起跑绝对没有纽马那样气势磅礴,让人心潮澎湃。万队举着手机,又是拍照又是录像,还自带解说,不断发微信群,实况转播。我一脸严肃,如临大敌,自己也觉得好滑稽。
头一两英里乌央乌央跑不开,刚好可以控制配速。波马严格按达标成绩排号,同一起跑站的人都是配速极其相近的人,除了个别如万队那样的高人混进队伍打酱油。因为大家配速相近,随着人流就好,没必要特意加速超人或减速。
头5公里24分钟多,万队说我们跑得有点慢,但我自己感觉刚刚好。咪咪渐渐加速,我无意去追,眼看着她绝尘而去。她最后以3:25完赛,没有抽筋,没有出现任何状况,PR了两分多钟,年龄组封顶2%!我向她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此是后话。
波马除了历史悠久、高达标成绩和变化无常的天气,赛道也永远是一个议题。赛道自西向东几乎一条直线,起点到终点海拔下降400多英尺,可不要以为是一条全程下坡的容易赛道。最著名的伤心坡,以及连带的牛顿四连番坡自不必说,前半程也是起伏不断的上下坡。跑着跑着,放眼望去,远远的五颜六色的人好像挂在天上。
平均7分40多秒的配速,刚刚好,感觉不累不喘气。跑马大神们一般都有精准的目标,和达到目标的每英里策略。我向来一抹黑随着感觉跑,这次感觉3:25应该是我能力所及的目标。
大家都说波马观众很给力,但我是纽约来的,相比纽马在布鲁克林的沸腾,里三层外三层,歌声乐声尖叫声,声声不息,波马在乡下跑得有些清冷。身边的跑友们,也一个个跟我一样一脸严肃,除了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打酱油的万队。
好不容易盼到了波马赛道中最多汁的卫斯理“尖叫隧道”,原以为要在美女美唇浓香柔玉的尖叫包围中飘飘欲仙而过,却失望地发现隧道并不是隧道,女大学生们只在马路的一边,有的穿着比较凉快,有的举着“亲我”的牌子,有的举着“踢我”的牌子,一只只手伸出来,尖叫声确实很响亮。
万队欢乐啊,左手高举着手机自拍录像,右手跟伸出的一只只玉臂击掌,脸上笑开了花,脚上像装了弹簧。遗憾我没有带手机,如果能从背后录下万队的这一幕,让人知道什么是真正“享受波马”。我起初跑在马路中间,尽量远离女大学生们,不是怕她们来亲我,而是怕拌着正亲着的男生们。受万队感染,我也忍不住跑过去,跟那些伸出的手击掌。
卫斯理的欢乐过后,很快就到了半程计时线,1:42:37,完美的时间和配速。

(三)
如果把马拉松比作人生,头10公里大概是从出生到大学毕业,过半程大概是人到四十,结婚生子的事情都办完了。我这一趟波马人生,目前为止,没有意外,一切如愿。
可谁知后面潜伏着什么样的中年危机呢?
过半程不久,我突然觉得很热很晒,双腿开始感觉乏力。都不知道太阳什么时候高照在上,预报中的风和雨呢?在水站喝一点水,浇一点在头上,但双腿的乏力并没有缓解。
这让我很惊讶,不知所措,弄不明白这突然的乏力从何而来。按说,前面的配速不算快,3:25的目标对我来说应该是切实可行的。说实话,这次波马是我跑马以来训练最认真的一次,而且训练状态极佳,无伤无痛,每天早上醒来像盼着跟情人约会一样盼着出去跑步。无论速度和耐力,我对自己都挺有信心,尤其耐力,这个周期跑了很多长距离,从四十英里的越野训练,到五十公里的路跑比赛,到三个二十英里的长距离,而且是在很多上下坡的地方。
这突如其来的乏力感来得这么早,真让我迷惑和丧气,牛顿四连番坡还没有开始呢。我没有告诉万队,但他显然看得出我的速度在往下掉。宝庆队长带着他的朋友,小姑娘不动声色,保持着配速,我试图跟上他们,却发现他们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跑者流中。
远远看到百骏的大旗,在十六英里即将爬坡的地方,这个位置选得真好。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我朝他们挥了挥手,继续埋头跑。一会儿,听到一个人从后面追上来,“海伦,我给你照张相。”是百骏的帅哥拿着手机对着我,我努力挤出一个笑脸,看他的手机还对着我,我继续努力挤着笑脸。然后,他百米冲刺跑到前面,不知是要给万队照相,还是要给我照一个正面的。如此敬业的啦啦,真让我感动。

十六英里的这个坡不长,我并没觉得太吃力。但上坡后的下坡感觉很长,双腿明显不给力,想快却快不起来,速度提不上去。
然后,就到了波马赛道中标志性的地方:牛顿消防站。赛道在这里一个九十度右转,从这里到20.8英里的伤心坡顶,大概四英里的距离,是全程最难的路段。
我们岚山在这里有一个啦啦队,摄影大师亦文一大早扛着大炮扫射中国面孔,简和Carrie当他的瞭望哨。波士顿的东道主华人跑团犇也在这里有一个啦啦队。所以,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困难,一定要挤出笑脸。我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经被万队拉着举起来。后来看亦文的照片,我的笑脸没挤成,一脸愕然和疲惫。
爬坡开始。星期六我们从纽约来波士顿的路上,军长特意绕道来这里,带我朝拜了消防站以后的波马赛道,还记录了每个上坡的距离。这真是很有帮助。
脚下的这个坡是最长的,也不过六百米。可是,怎么感觉那么长?太阳暴晒着,双腿非常吃力,身边有人在走。我也真想停下来走,队长说过,“走路不可耻”,但是,我自己曾没心肺地对老汤哥说过,“一定不能走”。走,还是不走?脑子里两个声音在打架的时候,脚步竟然停了下来,走了两步。可耻啊,参加这么多跑步比赛以来,应该从来没走过,我羞愧得赶紧抬起沉重的脚跑起来。
上坡吃力可算情理之中,让人沮丧的是下坡也吃力,恨不得下坡也走几步。到了水站,万队总贴心地帮我拿水,我跟他说,“我自己来拿”,目的呢,就是可以言正名顺地站着休息几秒钟。
太阳依然暴晒着,我依然吃力地跑着,早不管什么配速和完赛时间,所有梦想均灰飞烟灭,只处于存活模式。身边有人在走,有人在拉伸,我用意识扫描一下我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没有胸闷,没有抽筋迹象,比首次纽约马拉松在第十八、九英里时感觉好些,好像没有理由不一步步跑下去啊。
犇跑团在波马前出了个北美各个跑团男女代表跑者专辑,我作为岚山女代表,说起自己这次波马目标,“享受首波马,安全完赛”。我一边皱着眉头在太阳下苦奔,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虚伪,这是享受吗?我在享受啥呀?我不是受虐狂啊。不过,比起黄荷大神来,我还不是最虚伪的。他的波马目标是要在卫斯理某个女生唇间留下永恒的回忆,但是,据说他跑过卫斯理时,只剩PR一根筋,完全目不斜视,对尖叫声充耳不闻。
思想开着小差,伤心坡的来到,竟没有让我太伤心。两天前军长带我开车走过一遍,知道伤心坡哪里开始哪里结束,并没有它的名声那么可怕。速度掉成什么样姑且不管,不停脚一步一步,每一步都离坡顶更近一点。
犇跑团在伤心坡顶也设有一个加油站,赛前天马哥还说交代过他们的摄影师。我跑得晕晕乎乎,早顾不上形象了,也无力左顾右盼。赛后天马哥传来一张照片,他们还真在伤心坡顶把我抓住了,累得一张脸拉得比苦瓜还长还皱,身边的人也都生不如死的状态。只有一个人,迈着轻松大步玩手机,气得身边的一位黑衣女士对着他翻白眼。这个人是谁,不需要我点名吧。

(四)
伤心坡顶后,波马赛道最难的部分就成了过去,剩下的五个半英里,没有明显的上坡,多有下坡。从这点来说,波马确实比纽马好跑一些。
有个说法,一个尽全力跑的马拉松,最后十公里一定要感觉如人间地狱。我虽然感觉累,双腿不给力,但离人间地狱还是有点距离。马拉松啊马拉松,真是一项让人敬畏、让人谦卑的运动。
我盼望着,很快就可以看到我们岚山啦啦大队了,在24英里水站附近。见到亲人们后,我是不是要扑在群主怀里哭一哭,练得这么认真,跑得这么辛苦,还跑得这么差,好委屈啊。不过,想想,一哭可能就更加跑不动了,还是要憋着一口气熬到终点,趴在万队的肩头再哭吧。
不管你准备得如何充分,不管你赛前如何有信心,马拉松赛就是有这么多不可预测,它考验着一个人的意志,它呈现出一个人的心胸和智慧。
万队跑在我前面,速度越来越快,我估计他想快点见到岚山亲人们,像去年监工那样站在那里聊天三分钟。万队消失在人流中,我提醒自己靠右,靠右,我们的啦啦队在右边。
24英里处的水站过了,我贴着“右边”跑,跑,既没有看到岚山啦啦队,也没有看到万队。前面不远处有一个穿红背心的,我以为是万队,再仔细一看,背后没有“岚”字。我心里纳闷,万队你到底几个意思?前边刚过半程的时候,我跟他说,如果他想BQ,尽管扔下我,完全来得及。他说他不要。现在只剩不到两英里,你把我扔下往前冲,什么意思嘛?有什么意义嘛?死万队!
心里骂着死万队,脚下的路可还得自己跑。没过终点线就什么也不算!前年因为天气酷热,有些人倒在离终点一百米的地方,马拉松就是这么残酷!
我憋着一口气跑着,过了CITGO的牌子,过了桥洞,在英联邦大道上拐了弯,再拐弯上了Boylston街。啊,啊,终点在望,终点在望!
双手举过头顶,过终点线了!官方成绩:3:30:57,还不算坏啦。
此刻,我是快乐的,我是感恩的,我是享受的。我回转身来,双手合十,对着百年赛道深深鞠了一躬。
这条赛道见证了太多的感人故事,这条赛道让人感到既卑微又伟大,这条赛道无愧于马拉松跑者的麦加圣地。
后记
万队实在冤枉啊,他在岚山啦啦队那里等了我两三分钟,甚至回过去找我。我跑得晕晕乎乎,不仅六亲不认,而且左右不分。我紧贴着的“右边”实际是左边!奇怪他们这么多双眼睛也把我错过,可见波马这样的大赛中,每一个芸芸众生跑者是多么地不起眼,而每一个不起眼的芸芸众生跑者都有着自己的波马故事。
这,就是我的波马故事,平凡渺小,却充满爱和激情。
我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在开满玉兰花的英联邦大道上,身上披着赛后热身毯,胸前挂着独角兽奖牌,在路人不断地“祝贺”声中,我流泪了,是幸福的泪,是感恩的泪。
活着,真好!活着,能够跑马拉松,尤其好!
波士顿,我还会再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