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路遥《人生》之我见
因老师要求,而读路遥《人生》。读时很顺畅,也有些许感想。无知者无畏,故而书之。 愈读到后边,不知何故,去年我与小星的讨论便于脑海愈加清晰:大胆试想,有一天如果我们成为当权者的一部分,也不见得做的能够接近理想。任我行先听见“千秋万世,日月同辉”时觉得拍马屁,结果自己还是愉快地接受了,所以令狐冲说他是另一个东方不败。现实中,有些人刚开始也是志存高远,可是想要改变这个社会,想实现理想就必须向更高的地方爬。然而为了向上爬就会遇到许多变数,开始做一些违背初衷的事,等真正到了那个位置,自己也成了当初厌恶的人。独善其身说易实难,抗争就是与大多数格格不入,结果大家都是加缪笔下的局外人。 之前,我老师说高加林与于连有相似之处,可对比剖析。我没读过《红与黑》,不加评论。不过,却在文本中看见“于连”: 她现在看见加林变得更潇洒了:颀长健美的身材,瘦削坚毅的脸庞,眼 睛清澈而明亮,有点像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柯察金的插图肖像;或者更像 电影《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如果我和他一块生活一辈子好多啊!”亚萍一边走,一 边心里想。——《人生 十五章》 真是有趣。不过,仅我读过的书来看,我觉得路遥《人生》很像张恨水《现代青年》。这不仅体现在两书第一章男性主人公登场所涉及的视角切入,还体现在人物的设定及所折射的人生命题。就人物来谈,高加林——周计春,两者都作为知识分子的代表, 并都是农村通向城市,试图转换自身命运。巧珍——菊芬,两者都是典型的农村女子,善良能干。黄亚萍——孔令仪则对应都市女性。两部作品过程的相似还体现在男性都是始乱终弃,到城市后舍弃与他并不匹配的农村情人,而意图借助攀高枝,转换阶级,并在此中堕落。 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中国文学中的一个现象——有关男性对“婚仕”的处理:在传统文化中,读书人一旦高中科举,进身仕宦,就会抛弃曾经与自己亲密交往的女性,而期待迎娶一位名门望族的闺秀。如《莺莺传》、《铡美案》。又如在唐传奇《李娃传》中一直无微不至照顾郑生的李娃,在郑生高中科举并赴官之时,主动提出要离开郑生,并说道: “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従此去矣。” 事实上在这里白行简未免理想化了李娃:不是埋怨,而是为情郎考虑。这一点同样出现在《人生》中的巧珍: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两串泪珠静静地从巧珍的脸颊上淌下来了。 她的两只手痉挛的抓着桥栏杆,哽咽地说:“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 ...... 去吧!我决不 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但知道 我配不上你了。我一个字不识,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 ...... 你走你的,到处面找个更好的对象 ...... 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乡田地 ...... 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爱你 ......” 而遭遇抛弃的巧珍才是真正为人称道的女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刚强的姑娘!她既没寻短见,也没神经失常;人生的灾难打倒了她,但她又从地上爬起来了!就边那些曾对她的不幸幸灾祸乐的人,也不得不在内心里 对她肃然起敬!——《人生 二十章》 《现代青年》、《人生》都有出现至亲指责男性见异思迁情节。我无意站在道德高地批判高加林,但我更想分析高加林与巧珍关系之形成原因,这恐怕还是要提到传统的“回归子宫”母题:男性是妇女所生,故当男性落入困境后显露落魄,便会企图寻找一种庇护的柔弱情感。诸如在电影《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中,高仓健所扮演的角色均爱上了带有强烈的母性奉献色彩的女主,这些女性总有一种独特的温情意味,我们的确可以看到这一种现象:在《源氏物语》中,光源氏没有安全感,一生都在寻找生母的痕迹,他不停地通过性去感悟女性。《李娃传》中,潦倒的郑生雪天乞讨,李娃对他进行援助。张贤亮作品中落魄的男性总会遇见具有母性的女性去接纳他,鼓励他。《天龙八部》中落魄潦倒,却遇见刀白凤的延庆太子(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其实这些都折射出了在人的道德意识深处的母亲崇拜。


我们的确可以发现这一现象,在中国文化中,当男性处于人生低谷,安慰他的往往是女性。当然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存在着少量同性安慰同性的境遇,如《清平山堂话本 死生交范张鸡黍》、《白蛇》,但这两个故事已经多多少少有同性爱的味道了。而路遥是这么写巧珍与高加林的关系的: “而他在内心深处是爱巧珍的。 巧珍的美丽和善良,多情和温柔,无私的、全身心的爱,曾最初唤醒了他潜佰的青春萌动;点燃起了他身上的爱情火焰。这一切,他在内心里是很感激她的 ——因为有了她,他前一段尽管有其它苦恼,但在感情生活上却是多么富有啊 ...... ”——《人生 十八章》 他反复考虑,觉得他不能为了巧珍的爱情,而贻误了自己生活道路上这个重要的转折 ——这也许是决定自己整个一生命运的转折!不仅如此,单就从找爱人的角度来看,亚萍也可能比巧珍理想得多!他虽然还没和亚萍像巧珍那样恋爱过,但他感到肯定要更好,更丰富,更 有色彩!他权衡了一切以后,已决定要和巧珍断绝关系,跟亚萍远走高飞了!当然,他的良心非常不安。他还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人生 十八章》 在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同样有着类似情节:黄香久重新塑造就了章永璘,而章永璘却弃她而去,投入到火烈的“革命”中。在这里,路遥与张贤亮有些同样的思路:爱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但却是女子生命的全部。男性的外延总是大于女性,故而会为自己的前程打算。而在这一历程中,高加林与周计春形象惊人的相似:都意图攀高枝而身处更高阶级,在城市中逐渐堕落于财色虚荣之中。继而东窗事发,遭遇跌落。重现中国古典传统:太初有常,各归其位。(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其中,路遥针对高加林的行为在文本中凸显执笔者我,介入叙事节奏:高加林的悲剧包含诸方面的复杂因素 -- 关于这一切,就让明断的公众去评说吧!我们现在仍然叙述我们的生活故事。——《人生 二十二章》 而张恨水的上帝视角却突然对计春产生同情,竟然还让他成为了名演员,削减了一部分幻灭感,但结局依旧动人: 耳边听得有人在大路上道:“那个穿西服的人对坟头下跪,奇怪!”又有人道:“那大概是替父母上坟的。这个年头,青年人肯替父母上坟,也就难得了。一百个里面,难找一个。”……计春依然跪在碑前,口里叫道:“父亲!我是天地间一个罪人。你饶恕我,让我自新罢!我的心碎了!”——张恨水《现代青年》 而自以为无前程,回归农村的高加林,却被德顺老人告诫:“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 有! 是的, 不会有! 只要咱们爱劳动, 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 这话充满希冀,颇类《飘》:土地是世界上唯一最值钱的东西啊!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东西,而且你千万别忘了,它是唯一值得你付出劳动,进行战 斗,牺牲命的东西啊。

但是,我更觉得,张恨水、路遥想要表现的,其实是“尽人事而应天命”。所谓天命,并不是人的注定命运,而是人脚踏实地所能达到的最终潜能、境界。 是为识。

PS.仔细搜索起远方的这些声音来。听着听着,他又觉得他什么也没有听见;才知道这只不过是 他的一种幻觉罢了。他于是就轻轻叹一口气,闭住眼睛靠在了树干上。 巧珍总会在这样的时候, 悄悄地来了。 他非常喜欢她这样不出声地、 悄然地来到他身边。 他把他的胳膊轻轻搭在她的肩头。她的爱情和温存像往常一样,给他很大的安慰。——《人生 第十章》 “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 ......”——《人生 第十一章》 当然,他有时也闪现出这样的念头:我要是能和亚萍结合,那我们一辈子的生活会是非常愉快的;我们相互之间的理解能力都很强,共同语言又多 ...... 这种念头很快就被另一处感情压下去了 —— 巧珍那亲切可爱的脸庞立刻出现在他的眼前。而且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对巧 珍的爱似乎更加强烈了。 他到县里后一直很忙, 还没见巧珍的面。 听说她到县里找了他几回,他都下乡去了。他想过一段抽出时间,要回一次家。 ——《人生 第十六章》 巧珍跟在他后面,进加林的 办公室,巧珍就向他怀里扑来。加林赶忙把她推开,说: “ 这不是在庄稼地里!我的领导就 住在隔壁 ...... 你先坐在椅子上,我给你倒一杯水。 ” ——《十六章》 从内心上说,亚萍以前一直就是他理想中的爱人。过去他不敢想,现在他也许敢想了,但情 况又变得复杂了。她和克南已经恋爱了,而他也和巧珍恋爱了。想来想去,一切都好像已经无法挽回,他也就尽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多考虑这事了。但亚萍一次又一次找他。——《十七章》 又,黄亚萍与高加林的爱情其实颇类琼瑶《几度夕阳红》中何慕天与原配妻子,她的爱带有一种征服欲,带有强烈试探(如寻找水果刀情节),违背“君子不立危墙”原则,其实就算没发生意外,这一对也不会走太远。而且高加林的思想二重性便在此——既想操纵女子,保证婚姻,又要求女性可以给他带来一定的地位。 “可是他现在还有什 么呢?他幻想的工作和未来在大城市生活的梦想破灭了, 黄亚萍又退回到了他生活的远景上;亲爱的刘巧珍被他冷酷地抛弃,现在已和别人结了婚。他真想一纵身从这桥上跳下去!这一 切怨谁呢?想来想去,他现在谁也不怨了,反而恨起了自己:他的悲剧是他自己造成的!他 为了虚荣而抛弃了生活的原则,落了今天这个下场!他渐渐明白,如果他就这样下去,他躲 过了生活的这一次惩罚,也躲不过去下一次惩罚 -- 那时候,他也许就被彻底毁灭了 ......严峻的现实生活最能教育人, 它使高加林此刻减少了一些狂热, 而增强了一些自我反省 的力量。他进一步想:假如他跟黄亚萍去了南京,他这一辈子就会真的幸福吗?他能不能就和他幻想的那样在生活中平步青云?亚萍会不会永远爱地?南京比他出色的人谁知有多少, 以后根本无法保证她不再去爱其他男人,而把他甩到一边,就像甩张克南一样。可是,如果他和巧珍结了婚,她就敢保证巧珍永远会爱他。他们一辈子在农村生活苦一点,但会活得很幸福的。”
人是生活在小城裡,一種自然而然的規則,一種散漫的單調生活使人慢慢的變成懶散,人也漸漸習慣於成規。因此許多小事情也正像某年曾到河上洗澡某日曾到城外散步,這種類似的事件人們很容易的就忘記了。——师陀《果园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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